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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61版:悦 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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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工天地 2023年07月01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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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之河

《职工天地》(2023年07月01日 第A61版)

  

文王 川  
  绣江河曾经不止一次进入浩瀚的书写,她的源头之水至今仍在古书的文字中流淌、跃动、熠熠闪烁。“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诗经·小雅·大东》)“明水一名净明泉。其泉至洁,纤尘不留,土人以洗目退昏翳。”(《齐乘》)“水出土鼓县故城西,水源方百步,百泉俱出,故谓之百脉水。其水西北流,迳阳丘县故城中……其水西北出城,北迳黄巾固。盖贼所屯,故固得名焉。百脉水又东北流,注于济。”(《水经注·卷八》)周代“大东”之地有谭国,存七百余年,为齐师所灭,其都城就在现今章丘境内。“兴观群怨”之“诗”中,战乱导致的民生凋敝和先人遭遇的忧困煎熬最是动人心魄:寒凛侧出的山泉,不要浸湿我的薪柴,夜梦忧心时醒来,精疲力竭得让我心中悲哀。可是,那甘冽的清泉也同样能洗去眼睛里的阴翳,为生活带来清澈的光亮,让心灵变得通透、朗然。我的母系故乡,所有的悲苦喜乐都被水浸润着,水使他们情感的修辞更为富饶、丰沛,水与他们的生命衔接,相互渗透,合二为一。所以,当一道水光照入书卷,先民的足迹与表情便在某个局部得以复活。
  在所有与章丘、明水相关的典籍中,我最喜欢阅读《水经注》,它记载了章丘的八条河流,对绣江河的描述尤其详实、鲜活。最重要的是,沧海桑田变幻,千年弹指之间,绣江河以微弱的身躯抵消了时间与时代风云的侵蚀,大致仍保持着我熟悉的走向,尽管沿途的众多地标性“遗迹”已荡然无存。很多类似的河流就没有这般幸运。她俨然是奇迹的创造者,近乎完美地阐释了“源泉”的重要性,(自然也得益于“山南水北”的大自然巧妙安排)——西麻湾、眼明泉、百脉泉、小麻湾、清水泉、金镜泉……不止这些,所有的水都是她的源泉、她的根脉。同时,她也验证了大自然的书写是坚定而完备的,改动一笔,都要付出难以赎回的代价。而只有建造在河流与水泽之畔的居所,才更接近天堂。正是基于这个共识,我的祖祖辈辈才悉心地呵护着她、护卫着她。因为他们明白,在一片土地上,河流应该是永存的,河流的消失则意味着人的最终退场。
  然而,绣江河一直是含蓄的,甚或是谦卑的,她从不强调自身的重要性,史书中更没有她汪洋恣肆、“野马难驯”、飞扬跋扈的记载。“水利万物而不争”是她的本性,她只善于用最茂盛的植物,将沿途的村庄遮掩起来,无意中又将它们装扮得更加美丽、夺目。如果你在田野间行走,看到那些花团锦簇、丛林掩映的所在,就会知晓,那里一定是某个被岁月眷顾的地方,有着一个动听的名字,一群逐水草而居的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厮守着暄腾的烟火,过着世间最平凡的生活,它们是——明水、绣惠、刁镇、水寨(镇),浅井、吕家、相公、后营、西营、前营、中营、牛牌、河南、金盘、三盘、宋家磨、宫王、东皋、西皋(村),赭山、女郎山……早年,我就熟悉绣江河两岸几乎所有的地名和村落。在无数个季节里,我从其中的一个走到另一个,在某个院落里住下来,与老人和更小的孩子为伴,与燕子、麻雀和漫长的白天为邻居。几乎每天,我都会走出院子,走出村子,到处游荡,只要记住绣江河上的桥梁,就不会迷路。每个村子似乎都有我们的亲戚,我不知要跋涉多远才能见他们一面。只要跨过绣江河,我就知道,在不同的屋檐下,会有不同的“陌生人”在我的疑惑中讲解一个家族复杂如蛛网般扯不断的血缘。我逐渐学会了那些粗糙而质朴的方言土语,它们让我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当我的口音已经完全与他们一致,我的“独异”之处便被抹掉,变作了他们的孩子,并与他们的孩子一样,在遭遇一次次责备后,依然毫不悔改地站在绣江河的石桥上,一次次跃入平滑涌动的水中。漆黑的夜晚,我们在大地上奔跑,无边的寂静里只听得见同伴的呼吸和自己砰砰地心跳。稻香与蛙鼓在水田间的小路旁飘荡,银河在夜空的幕布上明亮得耀眼,像绣江河晨光里的粼粼耀动。在那座幽深的院子里,我见到过垂老的曾祖辈,由于孩子众多,他们始终无法辨认我究竟是谁,在他们面前,我一再失去着自己的身份,他们的糊涂让我开心。我看着他们离去,在温暖的春风里,跟着祖辈们去村边祭奠,朝长满蒿草的坟头跪拜,丝毫不理解其中的含义,只等待着分享精致餐盒里的美食。我看到祖辈们的日渐衰老,被疾患长期折磨,守着窄小的窗户盯视着我和母亲的出现,相见的一刻每每是含混不清的长哭,那情景逐渐让我意识到,比病痛更难熬的其实是漫长的等待,是守着一座村子、一条逝水的等待。当我再不能目送他们离去,我知道,他们像绣江河一样离我越来越远。这般宿命在我幼年的时候就略略知晓:当我试图留下来,与伙伴们进入那所乡村小学时,母亲的拒绝是那么断然;当我想念那位美丽的少女时,我知道,我只能把那个美好的秘密永埋于心底;当我回去的越来越少,回忆的密度越来越大时,我告诉自己,绣江河一定还在那里,她不会像人生一样,因为岁月的迁徙而变得斑驳黯淡。改变的只能是可以被时光塑形的、在“成、住、坏、空”的规则里不断循环的事物,比如被绣江河串起来的珠玉般的村落,渐渐脱去了岁月的包浆,摇身为崭新的模样,村路改道、硬化,券门和土墙消失,低矮的草屋变作了宽敞、齐整、线条坚硬的砖瓦房;天井一再缩小,很多已经无人居住,生活的体温伴随最后一缕炊烟飘散。我再不会从发黄的蚊帐里醒来,看到晨光窸窸窣窣地爬过床边的条凳、床头的木箱,从圈椅、八仙桌、条几、屏风、座钟、旧式暖瓶上滑过,看到那对厮守着老屋的燕子灵敏而轻盈地穿过木门上的孔洞,随即,屋梁上的燕窝里传来饥饿的雏燕唧唧喳喳地叫声……那些声音,那些光与影都永远地流走了。
  而河流是永恒的,唯有她可以比喻时间,因此也等同于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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