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宝国

　　公鸡司晨，狗儿守户，这是以前乡村最纯粹的景致。
　　记忆里，村庄最先醒来的是长海家那只芦花大公鸡，修长金黄的腿，红红的耀眼的鸡冠，堪称村里的鸡王。它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鸣时，子夜刚过，夜深沉得不见底色，那黑也浓稠的无丝毫缝隙。那声啼鸣尽管高吭有力，但夜毫不理会，它漆黑的铁似的庞大身躯轻轻一抖，那啼声便滑落了。鸡叫二遍，夜终于松动了一些，它漆黑的铁似的身躯已轻软化成水。鸡叫三遍，夜终于分崩离析。千百声鸡啼将村庄从漆黑的夜里拖将起来，帮它抖落一身沉重。渐渐的，村庄显现出了轮廓。接着，房子、树木、篱笆、鸡窝、猪圈的身影也渐渐明晰起来，整个村庄被漂洗得干干净净。很快，男人们醒了，他们使劲地咳嗽着，吱吜一声打开房门，提了水桶到井台打水，拿起扫帚清扫院子，刷刷地，将日子扫出崭新的开端。女人们打一声呵欠也醒了，她们简单地梳洗一番，便掏了灶灰准备同样简单的早餐。鸡们已经走出鸡窝，将翅膀伸展一下，便踱到蓖麻丛里、南瓜架下安详地觅食：一条青虫、一只蚱蜢、一粒草籽或一颗沙粒。一群鸡崽歪歪斜斜跟在后面，叽叽喳喳。
　　鸡们刨寻生计的时候，狗儿尚未醒来，或者醒了也只静静地卧着。主人尚在，轮不到狗儿施展才智，只是两只耳朵已似开机的雷达，将大大小小的动静都笼在耳窝里。主人上了坡，狗儿们像得了号令浑身抖一抖，小跑到院门口警惕地注视着外面，见了生人便严厉地狂吠起来。它们一面吠叫，一面浑身的毛发竖立，那神情俨然不可侵犯，直到那陌生的面孔
怯怯地离去。鸡们这时便停止了觅食，茫然地望着狗儿，一副疑惑的模样。
　　主人上了坡，孩子们进了学堂，偌大的院子便成了鸡儿狗儿的天地。鸡儿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它们在院子里觅食、恋爱、下蛋，满足于眼前美好的小时光。狗儿却没有那么安分，整日怀着“英雄无用武之地”式的郁闷。对它们来说，篱笆围就的天地太小了。它们总是会从院子的矮墙上一跃而出，或者从篱笆的缝隙里挣脱，只留下几丝泛黄的毛发在风中
飘摇。狗儿常常出去约架，有时两只狗儿在一块空地上打得死去活来，昏天黑地，狗毛乱飞。到了中午，才满身泥土、伤痕累累地跑回家。如果被母狗迷住，便痴迷的连午饭也忘记了。如果没有狗儿约架也没有心仪的母狗，狗儿就只好一整天都待在院子里。待得烦了，也会猛地跃起，朝温文尔雅的鸡们夸张地扑去，吓得鸡儿咯咯叫着四下里逃窜。狗儿得意地摇一摇头，复又在阴凉里卧下。
　　狗儿最惬意的时光，是随了主人去打猎。深秋时节，收割后的田野空旷而辽远。狗儿雄纠纠跟着主人在田野上行进。冷不丁，狗尾草里会扑啦啦飞起一只鹌鹑，主人和狗儿均不屑地撇撇嘴。若是草棵里蓦地跳起一只兔子，才会扯动主人的心弦。主人招呼一声，狗儿便狂吠着追过去。它们噢噢叫着，跑出三四百米远，眼看离兔子越来越近，不曾想，那兔子“倏地”一个折身向相反方向逃去。等狗儿回过神来，猎物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鸡们急惶惊恐的尖叫，多来自黄鼬的袭扰。半夜里，鸡儿突然躁动不安起来。主人飞奔而出，一人持木棍守住鸡舍的天窗，另一个拿了口袋在鸡窝门口张网以待。黄鼬惊慌失措猛地一蹿，正好落进主人布下的陷阱里。危险解除，鸡们仍余悸未尽，低声咕咕着刚才的危险。
　　鸡们的遇险或狗儿秋日的狩猎，不过是岁月里偶然的时刻。在恬淡静谧的村庄，鸡和狗儿的光景更多淹没在无所事事的闲散里。它们的啼吠，不过是平淡日子里的一丝涟漪。
　　如今的乡村已经现代化，鸡儿司晨已无必要，狗儿守户也因无处不在的治安监控而失去意义。除了为谋利而建的养鸡棚，村里散养的土鸡已经很少见了，家养的忠诚的土狗也难觅踪影。生活的富足，使人们越来越钟睐那些讨好人的宠物狗。它们整日里对主人谄媚地扑头上脸，恣意地撒娇卖萌，全无了狗儿应有的骨气与自尊。
　　去年，我参加县里的文学采风活动，在一处拆迁的村庄，一只浑身黄毛的土狗蹲在一段孤零零的断壁上。它的身体和土墙的颜色融为一体，被温暖的秋阳染得金黄。它看到我走近，没有吠叫也没有逃离，只是木然地卧着，眼里充满迷茫与无助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