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祝桂丽　　
　　故乡胶东半岛中部，随处可见低山丘陵中，一片一片桃园，它们依着地形的起伏，高高矮矮装点着大地。
　　童年的记忆中，桃木如影随形，一直在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
　　新生婴儿降临第三天，按照老规矩应该举行剪头仪式。古董老先生煞有介事地告诫人家，古书说“插桃木于门上，令孩童不惊，让鬼邪不敢入。”
　　婴儿的啼哭穿过夜晚的窗户纸，像嫩芽儿掀开泥土，稚嫩而娇弱，冥冥中有些是人力无法控制的事情，家人必须给予细心关照。按照老人家传下来的风俗，从东南方向折来桃树枝，用红线绳拴上一棵葱、一头蒜，插在屋檐下。于是，有婴儿咿呀的屋檐下，常常会看见桃枝各种形态：粉色的春，碧绿的夏，金红的秋，内敛的冬。桃枝插在屋瓦下，炊烟缭绕中，不但向世间宣告新生命的到来，且担负驱除邪祟的重要使命。
　　剪头由奶奶动手。前七剪，后八剪，胎发落入一个柳条细箩，端着倒在十字路口，仪式宣告结束。一阵风就把细软胎发吹走了，似乎那看不见的伤害，因为屋檐下桃枝的加持，马上瑟瑟发抖——赶紧（桃）逃！（葱）冲了、（蒜）散了。也不知是不是真有效，反正孩子该生的小毛病照样生过，磕磕绊绊一天天健壮、长大起来。据老人们讲，村庄的孩子们都经历过这样仪式。真有点像天主教徒给新生儿举行的洗礼，只不过村庄的孩子们由至亲来举办仪式，而天主教洗礼由教堂牧师隆重举行。
　　村庄的人们倒不是带着宁可信其有绝不信其无的观点，去履行这繁琐的义务，更多的是一种祈福，表达对新生命来到人间的喜悦与感恩。就像家里有人生重病，百般医治不见好转，也用桃木安慰那种对生命无法掌控的无力感一样。只是，老先生因为传播迷信，后来被批斗，破旧的书本也投入火堆。
　　桃木被赋予的神秘作用，往往从远古开始。
　　从年节中悬挂于门首的新桃旧符中，追溯人们赋予其神奇的路径。远古对于不能解释的祸事，就说是鬼作祟，于是道士就多了一个职责——驱鬼，鬼不听劝说，就斩。右手持一把桃木剑，左手握三清铃，脚踏禹步，口念道家神咒，显得威风凛凛而又充满神秘。
　　传说桃木剑斩鬼多了，道行就会加深。普通人凡身肉胎看，那只是一片木质细腻、花纹清晰暗红色的桃木，然而恶鬼见了就是凛凛然森森然不可侵犯的镇压利器。若干年后，道士淡出民间生活，而桃木剑留了下来。人们习惯于传统的说法，对桃木剑的情结转变为对历史的尊重，对民间文化的传承。
　　只是，这时候的桃木剑，跟远古道士的桃木剑是有区别的。经过雕刻，它变得越来越精美。并且衍生出许许多多以桃木为原材料的雕刻艺术。
　　剑身最本质的光滑形态不能改变，否则就不是剑了。可以做文章的只有剑柄与剑鞘。当然也是桃木的。雕龙刻珠，祥云朵朵，纹饰讲究，让传统中美学元素尽情演绎，桃木雕刻件拥有了崭新的艺术生命。邻村有个雕刻师把十八般兵器刀、斧、锤、如意之类做得越来越齐全，到后来，看到文化市场的雕刻店里桃木的瓜果蔬菜、虫鱼鸟兽也是应有尽有，他们背后有加工厂，请的师傅们各有分工，真正做成了一项文化产业。
　　一截桃木落到雕刻师手里，就是枯木逢春，意味着再生。
　　桃木坚硬，纹理不规律，疤节多。锯一棵多年的桃木，锯条常常被木头夹得很紧，锯口处冒出热气，落地的锯末，带着热乎乎的甜香，拉锯的汉子，脑门必定沁出汗珠来。然而，眼前的桃木会成为一个什么物件，心中已经有数。
　　像一片树叶，自己落地意味着结束，被一双手采下来，顶住了煎熬的疼痛，就会脱胎换骨，成为滋味醇甘、香气如兰的茶。要断、舍、离，要经历水浸泡、铁锅煮炖；要一丝一丝慢慢抽出多余的繁杂，动用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刻刀，从细到宽，从尖到平到半圆；要打磨、抛光。
　　从一汪泉中启程，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桃木，剥尽满身的花、枝、叶，裸露出岁月留下的痕，翻滚在倾泻而下的水中。山泉清澈而包容，清洗它的伤口，弯弯曲曲的肌理，像它在世间走过的坎坷路，泉水温柔而强劲地渗入，驱出木质中糖分和果胶之类的东西。琥珀色的光里，火舌舔着锅底，大铁锅盛满锯开的桃木，水在周边沸腾。山泉浸泡、沸水炖煮，等蒸汽落尽，放阴凉处风干。半年多以后，终于神清气爽，木体清香，这时候，已经消除开裂和虫蚀的隐患，在时空的变迁中，木性稳定。桃木在一双握着刻刀、长满茧子的手里，木花翻飞，渐渐显出重生的雏形。
　　桃木成器的过程，像极了人生。过程中难免都会遇到种种磨难，当生活滑落谷底的时候，就会急躁、焦虑、苦恼，这时候，需要静下心，放空一切繁杂的思绪，说不定，在某个街角的拐弯处，就是一片美丽的风景。
　　走过煎熬的桃木雕件，已经洗去繁华，简单明澈，具有了禅意，是一个崭新的艺术生命。朋友说，要请个桃木雕件回家，放在搁物架上。一个“请”字，有对风俗赋予它神秘意义的敬畏，更有对传统文化艺术的尊重。
　　其实，桃木更像村庄的一种图腾，敦厚和善，呵护家园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