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荣里　　
　　城里不是人最理想的居所。尽管有公园，但公园里人工雕琢的痕迹，总让人感觉到虚假；也有河流，但是规整的河流，没有散淡的随水就势；也有宽阔的马路，但没有泥土清新的气息。无论皇都、省城和县城的马路，皆写满了冷漠、生硬和无情，没有乡下土路的亲切；城市高楼记载着各个时代的变迁，城里人住在楼上，悬空中，无法接地气，感觉不到粮食是从地里生产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缺少真挚的情谊，智能化的楼宇，没能让人们之间增进交流，却让邻里之间增加了埋怨、猜忌，越来越没有味道的城市，规模越来越大，人就走向了人的反面。
　　二十多年前，一位古姓作家朋友，突然有一天离开了京城，选择到人迹罕至的穷乡僻壤居住。在鲜有手机信号的深山里，许久得不到他的信息。多年后，从北京作家们聚会的饭桌上，说起古作家的生活，他俨然一个自给自足的道人。银髯飘飘，从背影中须发微露能猜测那银髯的长度。他养鸡，鸡漫山遍野地跑，鸡儿们寻觅山里的活虫吃；他养鱼，鱼儿就在流动的小溪里养着，和野生鱼并无二般；羊的叫声，能回应出他家乡话的口音，让他偶尔想起故乡。从大城市出生、长大的作家，突然选择了去深山野居，我当时猜想，古作家大概是受了《挪威的森林》的影响吧？！他终会有一天回忆起城市里的生活，跑回大城市里来。一年过去了，朋友去看他回来，发回了他与碧绿小葱们合影的照片；两年过去了，看到了他在河边大树下饮茶的照片；三年过去了，看到了他在百香果、猕猴桃下的照片；五年过去了，看到了当年带去的那条小狗，在田野间成了追逐蝴蝶的一条大狗；十年过去了，老古为朋友们端上小鸡炖蘑菇的美食；十五年过去了，老古穿着一筒长袍，彷佛古书里的先生，白发银髯，又像某一个朝代的道人。道人手执芭蕉叶，不紧不慢地扇着山风，好像怕赶走了山风的清新。一壶茶，一张桌，一条狗，老古硕大的烟枪不见了，手中常拿着的书也不见了。他的双眼，充满纯净、恬美和自然的光照。仔细看去，能看到他眼瞳里的山谷、森林、小河和飞鸟。老古，像极了大山里的一只羊；有时奔跑起来，又像一头野猪。老古的山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自配的风力和太阳能发电设备，勉强照明，常因天气的变化而缺电。溪水就是他的冰箱，水拔凉的西瓜，吃起来没有冰箱里放置的西瓜那样割口，那凉，是通体圆润的凉啊！朋友说，水拔凉的西瓜吃起来舒服。我夏天吃过井水里泡凉的西瓜，甜味全然从凉意里提出来了，十分好吃。
　　老古作为京城里的文化人，不再写作，不再看书，莫非早就实现了财务自由？朋友说，老古不像以前那样豪饮了。喝酒改成了喝茶，朋友去，他也从不劝酒，菜是自家院子里产的，肉是宰杀的鸡鸭鹅羊，原生态的味道；水电也不要钱——他选了离城镇很远的偏僻之地生活，学会了青蛙叫，还能模仿狗的叫声。狗叫中有老古京腔的味道，老古平时学狗叫，狗也学老古学它的声音。原来在城里一天一把药的老古，在深山里，感冒发烧从没得过。老古满山跑，人跑瘦了，狗儿跟着跑，却长胖了，原来老古喜欢喂狗，狗也喜欢被喂。有人问老古，写了大半辈子文字，你怎么放得下？老古笑笑：那些文字，我都记不住，你能记住多少？朋友惊愕，老古养的一只八哥死了，老古伤心了好几天。八哥乖巧，能会好几个省市的方言，是朋友们来教会的；八哥死了，老古给它修了一座坟，就在老古不远处的山岗上，土坟看上去，像一个八哥在说话。从京城来到深山，老古把书全送了朋友，自己发表的文字，也一把火烧了。老古的几个女友也纷纷逃离了，老古就带走了京城的一条狗。在老古的住处，见不到一张白纸，甚而卫生纸也没有，老古用竹筒引水，如厕后会冲洗身体出口，一切干干净净，如蝴蝶飞过一样。老古对京城去的朋友不冷不热、不亲不近，朋友渐渐地少了。京城的作家说：老古的生活，可以向往，但一般人过不来。朋友发来老古在山里晒一箩筐茶和一箩筐豆角的照片。到了冬天落雪时，流水早已冻僵，老古也不用卫生纸吗？
　　到乡下去住，能像老古那样摆脱了过去的一切，寻找属于自己的一份生活，不读书、不写作、不碰钱，不用手机，自给自足，我能做得到吗？网络上消失的老古，在深山里，成为一个永远的谜。我决心在这个夏天，会会老古，一探其中究竟。只是，老古无法联系，京城一位作家只知道那个山的名字，有的迷了几次路才找到那里，我让他陪着我去，他说：深山太深了，去了，肯定还会迷路；要是真找不到，饿死在深山的可能性也有，还是要带足面包，最好带着北京烤鸭。这些全是为自己准备的，老古喜欢吃山里的东西，朋友从城里带去的东西，老古一概不用。刷牙不用牙膏，只有溪水沾一点他自己泡的中草药，那牙，在深山里，狗牙一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