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力丽
　　古称“得中原者可得天下，得中原者必先得河南”。河南历史厚重，走的每一步，都有历史的回声和留痕。
　　在河南安阳汤阴，处处有商王朝斑驳的文物和残缺的遗迹，不留神就与3000多年前的商朝的都城、宫殿、宗庙相遇，遗址的手工作坊、四合院建筑、池塘、商铺酒肆也频频在脑海里闪回。我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是到了朝歌城，还是走进了殷墟？商朝是个非常重要且有划时代意义的时期，过去是人神共治，天人相通；到商朝，天人分离，把神的事和人的事分开，人开始自治，人管人的事，封住了通往神的道路，所以有了《封神榜》的故事。
　　走上台阶，进入羑里城，排排古木，阵阵松柏，颇有森然肃杀之气，被围墙围起来的院子，就像一个“困”字，是《周易》的“困”卦之象。从字面看，困，是围城中的树。汤阴羑里城的羑是古地名，指羑河，羑里城处羑河之阴，汤水之阳，此外，“羑”与“囿”同音，有囿禁之意，因为羑里城是3000年前殷纣王关押周文王姬昌7年的地方，因此成为历史上国家第一座监狱，也称文王庙，清乾隆《汤阴县志》载：文王庙在汤阴县羑里城。
　　羑里城里，进门处有一高大挺拔的文王塑像巍然屹立，长须飘飘，目光睿智坚毅，直视前方；右手略垂后，左手一卷书，放置腰前，应该是流芳千古的《周易》。即便文王身困在羑里城，心却在想着西岐的百姓，想着天下的安宁，如一棵四面迎风的大树，始终生生不息，向上、向着光的方向生长。
　　文王大殿居羑里城正中，里面有文王的青铜坐像，四壁讲述着文王生平故事。羑里城的演易台、蓍草园、森然的古柏、朴素的花草、红鲤黑鲤鱼池，都有着八卦符号和卦象呈现的寓意。
　　文王在羑里城据伏羲八卦推演出64卦384爻4096种象，这384爻，人生种种都在里面；4096种象，解释了宇宙中的一切，依此预测未来。群经之首的《周易》巨著由此诞生，司马迁《史记》记载：“文王拘而演《周易》。”
　　西伯王姬昌身陷囹圄，是“困”卦之象，也是“艮”卦之象，静止、止步，文王是不得已的停止，人静下来才能思索，静生智定生慧，静思，才能内观人性的本真。一切灾祸都是人心不静的结果。“艮”也有山的意思。像山一样一点一点地积累，积少成多，厚积薄发。就像潜龙潜伏于下，修炼磨炼自己，始终“终日乾乾，夕惕若”，在物换星移中研究乾坤阴阳之变化；在昼夜寒暑的交替中，发现宇宙中的一切都在做圆运动；在四季循环中找出万物生生不息的规律。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就在其中，文王如一个修行者，开始觉醒，提出了“刚柔相对，变在其中”的辩证哲学理论。
　　文王没有被困境磨难打倒，也没有被动地认命，反而在困境中找到突破，所有的穷途困厄都可能是成事的机遇，这是早已安排好的修行课程。我也终于理解了困卦的卦辞居然是“困，亨”的真正含义，走出困境，就是亨通。文王从天道看人世，洞悉一种幽微，呈现一种博大，坚定自己的信念，只做符合天道的事，遵循宇宙规律，“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与道一致，天清气朗、平和安宁，否则，天恐裂，地恐废，天崩地裂，万劫不复。追求一个明净平和的光亮世界，那里有无尽无量的美好，互助有爱，天下大同。
　　文王被囚于羑里城，大儿子被杀，小儿子做了质子，可以说到了人生困局的极点，几乎没有翻盘的可能。但文王坚信天道的力量，每天夜以继日潜心研究，验算伏羲八卦，仰观天，俯察地，观察时变，以此推演国运，完成《周易》著述。羑里城有“演易坊”，当年的文王每日无时不刻地在研究推演，其实羑里城处处都是他的“演易坊”。
　　文王算出雷震子是将星下凡，是他命中的第一百个儿子，算出自己的七年牢狱之灾，但无生命之虞，精准预测了殷商28代而亡的命运与时间，纣王弑父上位，会遭天谴，不得善终。最终文王的坚持和忍耐，忍辱负重，运用阴阳得失消长转化的宇宙规律，积蓄了重磅的精神和人格的力量，“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反败为胜。文王出狱，活到97，寿终正寝。儿子姬发，武王伐纣，改朝换代，建周灭商。
　　我来到一个圆圆的土堆跟前，细看说明，才知是一座坟墓——吐儿冢，我不知道文王怎样强忍巨大的悲痛和生理上强大的不适，咽下那块用儿子伯邑考的身体做成的肉饼，过后，又是怎样悲愤痛苦地吐出，后人在此堆起一个土冢，取名吐儿冢。相传月光下，常有兔子在冢边出没，说是伯邑考的化身，羑里人有不猎兔子的习俗。
　　我站在八月的太阳底下，冷汗直冒。这也是阴历的七月，是《周易》十二消息卦的否卦，三阳三阴，地下天上象，各自封闭，上下不合，是天地分离之象，是小人势长、君子势消的黑暗时期，这是否暗喻着商朝混乱的时局和文王当时的心情。那是一个阴郁至暗的时刻，文王囚于专为他建的国家监狱——羑里城，经历了七个生生不息的阴阳消长的循环往复，国家动乱、生灵涂炭，饱受着人性的扭曲和残暴，他也会忧心忡忡，有自身之忧，更有对黎民百姓之忧、对天下之忧。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心、没有天道的庇佑，就无法抵挡得住生命的无常和生活的痛击，文王就会崩溃。但星象运行，四时行焉；阴阳天地、万物循变。随着时间的推移，十二消息卦从否卦变到观卦，风地观，天在看，风行于地上，“观我生”“观国之光”“观其生”，文王观生民，观国之风，观其他邦国，更是观照内心，认清自己，只有认清自己，才能认清别人，才能认清世界。他告诫被当做质子的儿子姬发：“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不管什么身份，处什么位置，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有不被人左右的认知，才能把自己变得真正强大，生命之心得以与天相通，得到“用之不足既”无穷无尽的能量。
　　蓍草园的蓍草据说生长了3000多年，文王拿着蓍草，看到四季轮回、山川大地；看到吉凶悔吝、风云变幻；看到浮升与跌落；看到天地阴阳。我也捡拾起一根蓍草，似乎看到文王的影子，听到他跟蓍草低语、与风儿交谈、和天空对话，遥望着银河星汉，与时空长久地凝视，和天地万物交流融合，接受了上天的信息和秘密，天人合一。
　　其实，商朝的命运早已注定，无非文王以纯净之心感知到了上天的安排，天人相应，预知了命运的铺陈，并告知于众。而俗世之人，被各种欲望笼罩着，已失去了本自具足的感应能力，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利益，只能被时代裹挟着随波逐流。
　　电影《封神榜》写的朝歌风云，我在羑里城看到的是羑里城风云，其实，也是时代的风云，历史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