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子慧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个个节日像珍珠一样，成为日子中理所当然的高光，其中最闪亮的就是年了。
　　年，既是开始，又是结束。
　　认真论起来，年该是特定的一天，却早从腊八就拉开了序幕。顺口溜讲“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腊八蒜，都是好吃的东西。腊八蒜腌出来带着一抹翠色，正儿八经过年的时候启出来做爽口解腻的小菜，最合适不过。
　　再过个几天，就是小年。扫过一年累积的灰，家就恢复了窗明几净的本色；再包饺子、放鞭炮、吃灶糖，把灶王爷好好地送上天，希望他在天庭多说好话，来年有个好年景。
　　小年过了，就要开始准备过年的吃食。过年馒头要用白面反复加上面粉揉，呛面呛得硬硬的，才能揉出表面光洁不易变形、吃起来口感松软又有韧劲儿的馒头。过年馒头不仅讲究呛面，还要美观，做成寿桃、石榴和“枣鼻子”“枣山”，还要专门做两条盘起来的“剩虫”，一公一母，脸儿对着脸儿，公的周身用剪刀剪出尖刺，母的戳上一身小圆圈，放在米缸面缸上，寓意年年有余。还要炸“炸货”。母亲说，她小时候姥姥是用地瓜和面，现在家里则已经用上了牛奶鸡蛋和蜂蜜；陶的或木的模具“卡子”却从姥姥手里传到我家，每年仍然尽忠职守，磕出和母亲小时候做得一样的面模来。它们身上印着莲藕、鲤鱼等吉祥的图案，在高粱秆盖顶上排着队，从油锅里走一遭，就成了令小孩子馋涎欲滴的“炸货”。
　　小时候，每年过年时惯例的大扫除是我和妹妹最喜欢的活动。家具们的格局为了方便打扫变了个样，又总能不经意地在犄角旮旯发现被我们弄丢的小玩意儿，家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藏宝之地。因此我们总是很兴奋，并不以打扫卫生为苦，母亲知道我们尚有分寸，也乐得纵容我们胡闹。过小年“扫灰”的那几天，总是母亲在厨房忙活，我们在卧室客厅边玩边收拾。滚到沙发底下的发光弹力球、许久没有被想起的喜爱的书、口袋里的彩色玻璃糖纸……都能引发我们的玩心和惊叹。
　　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之一，就是一次扫灰时的场景：趁着收拾了一天的休息间隙，六七岁的我躲进衣橱看书。房间有些昏暗，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幽幽地发出黄色的光；母亲在厨房弄晚饭，时不时跟我说话，声音在油烟的嘈杂中变得小而模糊，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小部分的我身在此处，而绝大部分的我在书里、斯嘉丽•奥哈拉和瑞特所在的海上。书里书外的一切都如梦似幻。
　　我三岁那年过年，母亲早早把姥姥接来，照老规矩忙年，炸“炸货”、包包子、做过年馒头……忙出来的年味溢了满满一屋子。记得大年夜，母亲还趴在缝纫机上，给我和妹妹赶做新衣服。姥姥带着我和妹妹包年夜饺子。妹妹团剂子，我擀饺子皮，姥姥包饺子。姥姥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夸我们能干。她可不知道，我们俩玩橡皮泥，早就轻车熟路了。母亲买来红色的小条绒，给我们做的裙子，圆领，腰间是一圈碎折，泡泡袖，袖口还镶着荷叶边，红彤彤喜洋洋的，与年味很相称，至今还珍藏在我的衣橱里。
　　长大之后，年渐渐褪去了迷人的面纱。母亲忙于谋生，经常到年根儿还在打工，加上年纪渐长，逐渐力不从心，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几乎一手包办所有事情，做过年馒头，炸“炸货”这样的事情渐渐变成我和妹妹在做，母亲则在一边耳提面命。可我和妹妹手拙，总是做不出她理想的样子。我们都上大学后，家里也很少会像小时候那样，被我们玩闹弄得很乱。过年时拖拖地擦擦窗，给家里的花修剪浇水、擦掉叶片上的灰尘，看起来就已经非常整洁，收拾家也成了例行的公事；春晚没有以前那么精彩；鞭炮禁放后，记忆中过年时满地的鞭炮红纸和淡淡硝烟味也成为历史，年味似乎越来越淡了。
　　前年农历二月，九十五岁高龄的姥姥去世。我以为那些通过姥姥跟母亲和我们联系着的土地也好，土地上生长的作物也好，土地上的劳作、同劳作相关的风俗……会和姥姥一起松开我们的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惆怅。
　　寒假放假回家，我却惊讶地发现，母亲把姥姥的陶面缸搬到我家来，改用葫芦瓢舀水，就连挖面粉的碗，也被小小的葫芦瓢取代……她从腊八粥开始，开启了原汁原味的忙年模式，姥姥在世时的仪式感又重新回来了。不同的是，母亲不再为我俩做衣服，而是象征性地为我们用缝纫机做几双有铜钱图案的透气吸汗的鞋垫，然后和我们手拉手逛商场，手温在心照不宣的传递中氤氲成另一种更浓的年味。我在试衣镜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母亲目光的温度。
　　还是炸“炸货”、包包子、做过年馒头……却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意义。我发现母亲越来越像姥姥，忙年的时候喜欢跟我们讲，她小时候姥姥在年根儿下忙年，白天做美食，晚上在煤油灯下飞针走线，给孩子们纳鞋底缝新衣……母亲们的爱是那样相似，日子再艰难，也要给孩子一个快快乐乐的年……
　　母亲年轻的时候爱写诗，年纪渐长后又写了很多散文。那些散文字里行间总是流露出对过去的怀念，有的是对她的童年，有的是对她陪我们度过的、我们的童年。她将发表的新作发给我看，写的正是过年的事情。那么多细节对我而言已经有些模糊，却在她的笔下突然抖落灰尘，色彩鲜亮地站起来，我才突然明白曾经觉得繁琐的年俗的意义。
　　它们是通向过去的钥匙。不管是一个人的过去还是一个民族的过去，历史和时间就在这些形式和精神里面存活，并且藉由代代相传的方式生生不息地传递下去。没有了这把钥匙，不管是个人还是群体，都难免陷入某种精神的彷徨和困境，情感也自然无处落脚，无所依靠。
　　母亲的年薪火相传，让生命与爱在历史的回放与浸润中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