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川
　　无法形容那朵洁白的云，凝定在深蓝的天空，仿佛巨大的玉兰刚刚张开它团抱的花瓣，光润，纯净，柔软，失重；又恍如一条没有展开的哈达，正等待着被她们翻转的手掌、闪动的手指轻轻拈起、握拢、挥舞、旋转。天空和大地如此之近，仿佛只隔着一只手臂的距离。此刻，半山坡上的碧草正被慢慢游走的云那低垂的裙裾覆盖，那是高耸的钢蓝色大山在灵光再现之前一次帷幕的轻轻合拢。突然之间，一曲悠扬的乐音升起，一群身着盛装的藏族姑娘，旋转着欢快的舞步，婀娜着灵动的身姿，仙人般翩然而至，如一朵朵美艳的格桑花，颤动、舒展着五彩斑斓的花瓣，漂浮、绽放于黄河岸边宽展的平台上。阳光的瀑布倾洒在她们每个人身上，那出离凡尘的美丽幻影何止蹁跹与曼妙，又何止惊心与动魄。
　　在青海的尖扎县，我看到了人间最旖旎、绮丽又质朴、本然的舞蹈，这些藏族美少女就是大地上的绚烂音符，在拉脊山、青沙山的褶皱以及黄河的波纹编织的曲谱上俯仰、跳荡，忽而聚拢，忽而奔散，忽而拉手旋转，忽而飘向一旁，裙摆随着曲谱的节奏、韵律来回荡漾，每一个舞步都散发着青春健康、纯净的光芒。这是苍然、辽阔之中的另一道绚烂风景，如此鲜活地存在于你的往昔与现实之外，你的视野与想象之外，你混沌、喧嚣、暗弱、逼仄、焦灼的生存背景之外，与你相隔千里，与你相隔半生。一道多彩的光芒照进了你封闭在心中的幽密隧道，那种猝然的炫目犹如神谕降临，让一次陌生的“遇见”变得盛大而奢侈。这该是多么大的礼遇，让你明白真正的荒芜不在这里，却是在你心里，在你数年的奔波、昏沉和寂寥里。你为什么要来到这儿？只是因为你的一次书写、倾诉被人看到、听到的意外？只是因为在冥冥中被某种声音牵引抑或被某种出离的欲念催迫？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些不曾得见的事物的局部和细节，在虚拟的场景中安排你的角色、变化你的情感与心跳。然而你曾预感到在这片偏僻之地会遇到真正打动你的东西，比如别样的生态、别样的人们、别样的凝视、别样的时光、别样的俗世和烟火。还比如，眼前，在庞大的宇宙般的静音里，花枝漫展的藏族少女正诠释着高原恩赐她们的生命之舞，她们像背后的山河一样，坦然面对、接纳你的凝望、疑惑、惊叹，你思绪的弥漫。那一刻，你溶解在记忆中的忧伤、迷失在街市中惶然、压抑在胸腔里的呐喊，都暂且被这一刻铺展于异地的夺目之美逼进了遗忘之谷。
　　你不曾跌入迷津，因为不曾想起那不愿想起的，只愣愣地、木然地站在那里。恍然间，一声嘹亮的颤音穿越高空，那是悠扬、欢快中的激越闪跳，姑娘们闪动着阳光的脸庞轻轻俯下又迅速扬起，漆黑的眸子若星颗闪亮，清澈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和绿茸茸的达坂。
　　当乐曲的尾音缭绕，长袖轻轻地垂下，浅笑的面庞粉艳如花，你转身离开。你害怕美的结束。缓慢而迟疑地往前挪着，你看到了已走出很远的人们，急匆匆追赶过去。可令你没想到的是，另一曲舞蹈在接近正午的强烈阳光下猝然升起。你立即止住脚步，转身，背对着太阳，朝向她们迅速奔跑去。你不曾预料，她们会接着再跳一曲，这次，她们是跳给自己的，没有观众，没有人群围拢的、礼仪般的观赏，她们的观众唯有大山、草甸、黄河、天空、云朵，她们为它们、为自己而舞。哦，是的，还有唯一的观者——你。舞蹈在她们的身躯内涌荡、绵延，仿佛那重叠的节奏、芬芳的气息，可以慢慢打开心中的祈祷和持念，播撒进清澈的黄河，跟随它奔向遥远和辽阔。如果你站在对面的山坡朝这边观望，定能看见她们和她们的倒影与白云一起舞蹈，那张开的手臂上垂落的袖管，那艳美的裙裾上摇摆的各色条纹，那默片一样无声的画面与光色，会令你猜测和幻想这里所有的美轮美奂，所有的奇迹与神秘。
　　她们在跳锅庄舞。一曲献给归来的爱人的舞蹈。而当你凝神观看，在她们抬手、扬臂、步沓轻曼、明眸善睐营造的温煦和柔情中，你感到所有的人都是被爱着的。她们的爱毫无纤尘、杂质。顺着她们起伏、波动的曲线，你仿佛看到了时间深处透明的光晕，她们从祖先那里承接下来的坚韧、坦诚、善意、淑静与欣悦，与黄河，与对岸高耸的大山一脉相承。她们让你禁不住再次抬眼观看这里的一切，绿毯样的碧草将大山的褶皱平抚得更加圆柔、妩媚、莹亮，一如她们明艳、华美的服饰；宽展、顺滑的黄河水如被清风吹起的丝绸拂动，明暗闪烁的光影攀升在她们泛着红晕的浅浅笑靥，进入惦念与相思的潜流里，以一曲歌舞的亮度与动感，召唤遥远的音信，在即将降临的冬夜，举起苍茫岁月里的那盏暗弱却能烛照整个黑暗的灯盏。漫长的期待中，那晶莹的皓齿、如水的眸子始终蕴含着耐心与爱意——你想象着那样一个场景：那爱意的凝睇由远及近，追随者一匹奔腾的骏马逐风而来，归心似箭的骑手，那个脸膛红黑、肌肉发达的男人，一路狂奔到眼前，猛拉缰绳，在马举前蹄的嘶声中翻身而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身边的篝火灼热而安静地闪烁、跳动在他们的脸堂上。属于篝火的夜晚，更属于守候日久的团聚时刻。相拥的热烈从烟火的燎烤中跃起，从一锅锅、一盆盆手抓羊肉的香味和烈酒的浓郁里升腾。女人用锅庄舞将自己徐徐打开，抚慰男人的劳顿、寂寞和挂牵。旷日持久的煎熬顷刻间得到了最丰厚的回报。
　　那个场面也许已古老了，甚至退出了她们生命的现场。但族群亘古传袭的生存密码还在，一直伴随汩汩的血脉流淌。没有多少族群像她们一样以这种美丽的方式迎接自己的亲人。那是山河、草原的秉性养育的爱与柔情所呈现的仪典，庄重而喧腾的仪典在她们欢悦的姿容和华美的服饰上同时展开……是的，她们不会丢失集体的记忆，那些最为珍重的一定会绕过时间的淹没。所以，至今她们仍惯常用这简单而深情的舞蹈接续遥远的事物，在辽阔的祁连山下，在同样辽阔的草原上，让一团不息的篝火、一缕明亮的阳光将她们照亮，让她们柔韧的臂膊、曼妙的身姿从深夜抵达正午，又从正午回返到广袤的静夜。
　　你想留驻于绚烂的此刻。让她们能看到你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让她们采撷下那朵白云的哈达，轻轻地搭在你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