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炳阳
　　椿芽才迸出第一片叶儿，我们沉闷了一冬的脸露出了微笑。
　　饥饿的年代，有什么比椿芽饼更诱人呢？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椿芽不能像猴一样爬上去摘，椿芽树细瘦，脆弱，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哪怕是小孩子。于是我们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一端用绳绑上镰刀，用它去将椿芽儿钩下来。
　　做椿芽饼，当然麦面最好了，可青黄不接的月份，几家有细粮呢？几乎都是玉米，和着红苕，或是萝卜，或是野菜。现在都知道椿芽煎鸡蛋是名小吃，可那时别说鸡蛋，连油都难找。不管怎么样，椿芽我们还是要打的，母亲用玉米煎的椿芽饼仍叫我们姐弟直流涎水。上学时带上它做午饭，椿芽饼在书包里散出阵阵清香，肚子反而饿得更快。老师也闻出这香味来，还要问一问是谁带来的。
　　那时的午饭简单，也不去蒸热，冷吃。能有午饭吃就不错了，还有一些从不带午饭的同学，不是他们不带，是家中没有的带。椿芽饼之所以牢牢记在我心中，因为它和我的一位同学命运相连。
　　这位同学叫杨全瑞，成绩差，好动，老师和同学们都不喜欢他，尤其是他的出身不好，就是说他家的成分“高”。他的父亲解放前曾经在乡公所当过保丁，属于地、富、反、坏、右里的“坏”。和我们一般大的孩子，却成了“坏分子”的后代，天生低人一等，不能和贫下中农子女平起平坐，老师只好把他安排来和我同桌，因为我是贫下中农的后裔，好监督他。久了，我觉得他人不错，耿直，诚恳，虽然笨一点。他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有什么好吃的，都带些来给我。
　　这天他带了椿芽饼来，不是玉米的，而是麦面的。中午，约我在学校门外的一棵大树下分食，他刚从书包里拿出椿芽饼，一个比我们高两个年级的男同学，突然跑过来，一下就夺过杨全瑞手中的饼，狂奔而去。
　　如果不是饥荒年，当喂了狗也就算了。但饥荒年里，一个饼比今天100个汉堡包还珍贵。杨全瑞奋起直追，当然是追不上的。但夺人饼的男生并不跑，相反站在那儿等着。杨全瑞来到他跟前，他嘴含饼，用双拳狠狠地击在杨全瑞的额头上。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一下就让杨全瑞扑倒在地。我赶忙跑过去，杨全瑞已在地上说不出话来。我只好冲进学校，找到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老师也吓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叫几个同学扶上杨全瑞，到大队的赤脚医生那儿抢救。打人的同学却什么也不管，正使劲地啃着椿芽饼。后来才知道，他家已断粮两天了。
　　赤脚医生既无医术也无药，当杨全瑞家的大人来到学校，再把他弄到公社卫生院时，已经迟了，杨全瑞从此成了憨人，呆子，连父母都分不清，更不用说上学了。他不得不辍学回家，放牛，割猪草，参加集体劳动。抢椿芽饼的同学受了处分。
　　岁月已沧桑而去，我离开故乡已有四十余年，再没有吃过椿芽饼。在他乡，春天只要一看到椿树，我都会记起那饥饿的岁月，记起我和杨全瑞童年的友谊。
　　友谊和椿树一样，不会被岁月忘却，时时会发出芽。
　　　　　　　　　　 看 雨
　　我喜欢看雨，尤其是一个人。
　　雨来时，第一个传送消息的是窗旁的两棵树。不管雨多么温柔、轻盈，沙沙地轻响落入心底，总会荡起层层不止的涟漪。逢上无风，可以打开窗子，自然界的一切立刻真实而生动地扑入眼帘。一般这样的雨不大，细细绵绵地从天空直垂陆地，看得清灰蒙蒙的天际衔着的远山，隐隐约约的轮廓在雨水的清洗和滋润中逐渐明朗起来。这时，行人与田间作业者一边享受着细雨带来的丝丝凉意，一边手脚不停地继续忙着自己的活计。微微潮润的空气阵阵沁入干涸已久的心脾，心情顿时爽快开来，霎那间，觉得这世间多么美好，积聚心底许久的抑郁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常在这样的时刻里一种全新的感悟，再次奋斗的力量，不由得又一次在心底暗暗较劲……细雨淅淅沥沥，失落的心开始在热望中跳动。
　　看到雨中飞行的燕子，在珍珠般的雨帘中穿梭。密密麻麻的雨线丝毫不顾来不及归航的鸟儿，直板板、硬生生、齐刷刷地落下，鸟儿小心翼翼地在珍珠般的链子间寻找回家的路，飞速慢得似乎触手可及。世间在雨声中沉默起来，一切声响都融进噼噼啪啪的音乐声中。远山融入苍白的雨色里，浑然天地见不得一丝鲜丽的色彩，顷刻间倒觉得素白的画面很美丽、生动。且不说一天又一天的疲惫被这清凉的雨水浸透得痛快之至，单说这清一色的素净足以让沉闷的心、未尽的愁苦立刻变得同这画面一样简洁、单纯起来。什么都可不想、不做，可把心放开，把锁紧的眉头舒展开，像儿时一样无忧无虑，没什么会干扰，雨声包容了一切。什么都可以想，想得一切无力的东西又重新燃起生命之火。大多时，常是不知想起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想，只希望一直这样下去，把长久奔波的大脑放置在时间的流水里，暂且告别一段人世。想那雨中的燕子会不会同样以为误入了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境界？往往在判断善恶、辨别真假、思考人生、设计未来的功夫，雨停了，又回到那个满耳繁弦、五彩斑斓的世界里。下不下雨，由不得人的意志，可是心底一直盼着下次下雨来弥补这次的过失。或许为此很喜欢雨，一个人可以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浑身醉个透。
　　只要下雨，就可能出现美丽的彩虹。湿漉漉的空气中夹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使得鲜艳、亮丽的空中彩桥蒙上了一层神秘、辽远的色彩，总会以为是谁误搬了鹊桥放在这里，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的的确确有一座桥在空中挂着。雨珠在空中飘来飘去，雨气汇成白雾徐徐升起，新的时刻又重新开始。不知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境遇，成功、失败、坎坎坷坷，一位伟人曾这样说过：“没有坎坷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如这风云多变的自然界，雨过了，天会晴一样，路不会平坦而又风雨无阻。既然明白这一切，还有什么理由不放下心来去闯一闯呢？
　　喜欢看雨，它像镇静剂，会让我少犯许多错误。只要下雨，我一定会在某个地方，某个角落痴痴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