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祝桂丽
　　与友相约去看油菜花。飞翔说，最美的梯田油菜花莫过于江岭。
　　油菜花是我们的童年和青年，它透着一股欣欣向荣的简单明快，率先为春天奏出一串明亮的琶音，然后以排山倒海的架势，快速占领你的眼球。
　　古诗词中，油菜花被不同的诗家吟咏。“篱落疏疏小径深，树头花落未成荫。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杨万里的《宿新市徐公店》，每一句都是入画的，“儿童急走追黄蝶”充满了动感，一个小儿形象活脱脱地跃然纸上，一个“急走”，脚下加快步子却又不敢跑，怕惊飞黄蝶的心情，完美再现。而黄蝶一旦进入油菜花田，那就是鱼儿游进海。
　　我们下榻在景区花海中的民宿。清一色的徽派白色小楼，在灯光下变为微黄，青砖配黑瓦的马头墙高高耸立着，阶梯状延伸出别样的美丽。马头墙据说有防火作用，但在我们看来，仿佛是为了美学上的考虑，这独特的建筑，为山野和花田增加了无限的韵味儿。
　　这里的夜晚不像城市灯火通明，只有村落与沿路路灯发出柔和光亮。四周山野长满了高耸的竹林、松树、茶树、香樟等等，鸟儿已经归巢，昆虫们在峦气迷漫下放心大胆的歌唱。三个孩子在路灯下游戏，发出快乐的喊叫声，在空旷的山野盆地，反而衬托的静谧气息更加巨大，它潜伏着，像是自然与文明之间古老的默契。
　　村前田间地头的沟渠上铺了板材，缝中传来溪流叮咚。白天注意不到这水声的，只有夜幕降临，沿着一盏路灯的指引，被停驻在路边一棵桃花树所吸引时，才会突然听到。夜晚真是一个百宝囊，白天隐藏的东西，它会细心地为你保留。民宿的宅子里，有一架老式机械座钟，“当当当”按照节点敲响夜梦的钟声，人们听着流水枕着油菜花香入梦。
　　而清早，是鸟鸣先闯进你的梦境。鹧鸪率先发出认真、憨厚的一叠声线。鹧鸪栖息在开阔的草地、灌木丛或者山巅的矮树上，反复地问“行不行啊哥哥”，大约要叫十多分钟，好像谈个恋爱全世界人都得听到才罢休，直到窗户纸渐渐地发了白。而斑鸠的声线经过喉咙美化，携带着山谷水润的回音。它站在树干上，侧行两步深鞠一躬“咕咕——咕咕——咕咕——”劲头堪比虔诚的信徒。村庄的公鸡绝不会放弃司晨的任务，它用大家熟知的方式，高亢、充满阳刚味道地打鸣，每叫一声，黑夜则退缩一尺。
　　炊烟开始升起，越过高耸的马头墙，微风与鸟鸣拉开了晨曦的帷幕。
　　婺源人家的住宅，以简净的素线勾勒出美感与风韵，街道错落着——这有别于北方村落坐北朝南、左右对称、横平竖直的严谨，显得自由活泼。一步之遥就是形状各异的油菜花田，把大地拼接成硕大的花布。一块大点的花田铺设了弯弯曲曲的铁轨——昨天下午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男人穿着旧时铁路制服，带着大檐帽，坐在敞篷小火车上，后面依次坐三四个孩子。小火车涂着鲜艳的卡通图案，勉强能把一个成年肥大的身躯塞进驾驶座，胳膊肘却悬在车身外，让人产生滑稽感，担心会不会失重。大檐帽与孩子们乘着小火车，烟囱“突突”地喷着白气，仿佛火炉上的水已经澎开，托马斯和他的朋友们，不急不慢转个弯儿隐入花丛中，开进童话世界。
　　在江岭，油菜花最任性，山有多高，它就跟随着梯田长到多高。当油菜花缓缓打开十字形的四片花瓣，一簇金黄的小风车旋转着，簇拥顶端米粒大小的翠绿色花苞，像一串明亮的音符。细细的茎秆擎着硕大的花头，令人心疼，在微风中颤颤巍巍晃动着，把淡雅的香味儿播撒满山遍野。
　　四通八达的沟渠里，长满了各种野生水芹菜、蕨菜、野葱等，植物们开出粉白蓝紫色的花，溪流有缓有急，闪着动人的光，时而穿过之字形石阶小路，时而依偎在田垄旁边。游人靓丽的衣裙，在漫山梯田花海之间留恋，摄影师随便取一个角度都可以拍出大片的感觉。
　　远山层叠，围成一个狭长开阔的盆地，星罗棋布的油菜花田与几个村庄尽收眼底，清一色徽派小楼，镶嵌在明晃晃的花海，让这里的春天越发雅致而明亮。
　　一个本地老婆婆肩挎布包，手拿着刚编好的油菜花冠走来，花束密密挤在一起，许多花苞还没有开。
　　“要个花环吧，戴着好看的。”
　　“哦，怪不得油菜花看起来稀疏，原来是编花环了。”
　　我记得大巴刚到江岭，就听到几个“卖——花环”的吆喝，第一个字拉的悠长，后面两个字紧凑短促，像急着兜售出去的心情。
　　“编花环可以卖成现钱，收入划算。”
　　“唉，去年一场冻雨，毁坏不少呢。我儿子儿媳在外打工，孙子在本地上学。”老婆婆眼神里满满的热切，“我还没吃中饭呢，卖了才能回家。”
　　那时候，已经下午三点的光景。我赶紧扫了她从怀里掏出的二维码，付了款，与友一样，沉甸甸地戴个花冠在头上，细长的脖子有点晃悠——似乎，我们也成了一棵油菜花。
　　从我童年开始，对花就充满了挚爱。只是，那时候花很少，而苹果、桃、杏等果树花，是不能摘来把玩的。只有槐花，人们用各种工具把它摘下，目的是作为美食吃掉，从没有为欣赏而为之。乾隆的《油菜花》绝句里，关注村村可以“榨新油”，使百姓生活更好一些，“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但说其他花都是没有价值的“闲花”，论断当然过于偏颇——大自然造物，怎么只会为人类所考虑呢？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们把花环戴在头上，为了不好吃的“美”，平衡眼前的状态。我忍不住跟友玩笑说，这二两菜籽油就浪费了啊。
　　在当下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我们童年的梦想似乎实现了，然而，好像又丢掉了许多有价值的东西。我想起昨晚在客栈遇到花田里的“火车司机”，他吃住在这家客栈。当他从美丽“童话”中走出来，摘掉帽子，露出花白稀疏的秃顶。我不了解他的身世，只从那脸上读出沧桑。
　　有时候，美，像极了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