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 倩
　　我出生和成长在高校家属大院，但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靠双手打拼，自食其力。
　　父亲去世后，我从抽屉底翻出一沓泛黄的奖状，上面点缀有大红花，写有“劳动模范最光荣”的字样。看着看着，我竟湿了眼眶，或许这就是他留给我的遗产，正直无私、吃苦耐劳、甘于奉献的精神在我的血液里流淌。
　　癸卯年春，我参加济南市作协劳模采风主题活动，有幸走进一些劳模的生活现场。在创作过程中，案头放着水运宪的长篇小说《戴花》，这本书如灵魂镇纸，涤荡心灵，又引人省思，使我从中深受教育，找寻到劳模是怎样炼成的精神密码。
　　“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着这首歌长大的水运宪，缓缓讲述沉淀半个世纪的工人故事，于是便有了《戴花》。故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某高校机械制造专业的一批大学生分配到德华电机制造厂，重点围绕“我”(杨哲民)被分配到翻砂车间当熔炉工，与师傅“莫胡子”莫正强竞争劳模的曲折心路。作者的谋求布局十分巧妙，一条主线是莫正强想当劳模求之不得，在考核期间因坦陈过错痛失荣誉；另一条暗线则是大学生杨哲民排除万难对设备和工艺流程技术革新，三年时间从青工晋升为车间主任。两条线索错综交织，倒叙、插叙、补叙运用自如，将莫师傅的家庭境况、姜红梅与杨哲民的相识相恋、宋玉香与段一村的不耻恋情、徐士良的投井自尽，以及进厂改造的鲁昌顺、与孙子西儿相依为命的郑大爷、乡下堂妹丘桂兰与“春不老”汪春廷等具体情节，描绘得立体饱满，引人情感共鸣，勾勒出一幅普通工人阶层的“清明上河图”。
　　没有从天而降的劳动模范，只有专攻一术的工匠精神。劳动模范，始于高尚人格，久于踏实打拼，终于无悔人生。“千百万工人的，哪个不想当劳模啊？那是好光荣的事情呢。”莫正强做梦都想要当劳模，虽然他有虚荣心，但不自欺，不说谎，有一颗尊严而高贵的心，作者擅长以对话和细节推进情节、塑造人物，从送早饭、买茶叶、迎检查等小事中可以生动体现。刚小产的妻子去车间送早饭，以让同事们看到他工作的积极性；上级下来面对面考核劳模情况，莫家本来就捉襟见肘，因遭丘桂兰敲诈一贫如洗，掏不出买茶叶的钱，爱面子的莫正强鬼使神差偷了工友们给徐士良的捐款；当现场考评最后一个环节，他老实交代了偷钱的来龙去脉，就这样无缘劳模，却收获了道德的高尚。
　　当劳模，就得干干净净，绝不能搞私情。莫正强的坦诚和面对荣誉勇敢剖析自我，蕴藉着老工人的“硬骨头”和大情怀，闪耀着人性的光芒。我不由得联想到父亲，他在厂里是仓库保管员，走到哪里都揣着仓库钥匙，我让他把厂里的订书机拿回家，给我装订作业，他说什么都不同意，强调“哪怕公家的一个螺丝钉，也不能要”。还有，厂里下水道堵塞，他冒雨疏通，晚上回来满身臭气，他却干得不亦乐乎。过去我以为他傻，直到读完这本书，我顿悟，这是融入血液、镌刻灵魂的共产党人的信仰。
　　书中有个关键词：打翻天印，意指徒弟超越师傅。车间是个小星球，也是大社会，作者不着一字，观照“微尘众”生存困境，写尽人性的复杂和包容。莫正强妻子流产，车间主任陈云干故意声张，以暗中帮扶一把；汪春廷与临时工丘三元在通风管里被抓，莫正强不计前嫌，牵线为他们安置小家；宋玉香带着私生子无处落脚，姜红梅伸出援手……杨哲民跟着莫师傅学本领，最难能可贵的是敢于推翻传统，革新技术。兵工厂工程师的舅舅叮嘱道：“精忠报国才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光荣。”出身干部家庭的女朋友鼓励他：“不能跟老工人拼资历，一定要因地制宜，出奇制胜。”他肯钻研、有韧劲，在师傅确诊矽肺病去外地疗养期间，辗转查阅资料，得到机电局总工程师的支持，最后遭到师傅的抵触。在紧要关头，设计出的葫芦形炉膛派上用场，他因出色表现当选劳模。他的打翻天印，打出了精气神，激荡出新气象——老带新、传帮带，大国工匠不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的吗？
　　师傅“戴花”不得，坚持摒弃私情；徒弟让“花”有情，懂得知恩图报。技术革新试车成功那天，莫正强坐着轮椅赶到车间，亲手为新设备投产点火，那一幕堪称全书的灵魂之眼：他终于抬起头，望着炉顶喃喃地说：“冲天炉啊冲天炉啊，莫胡子跟你只成了一次亲，你跟我结了八辈子仇啊。几十年过下来，不是你整我，就是我整你。唉！老子恨的是你，爱的也是你啊。”又写道：“倒地那一瞬间，他伸出两条干瘦的胳膊，像要拥抱冲天炉一般，使出生命中最后那点力气，嘶哑地嚎了声，点、火——”
　　此场景庄重、悲壮，催人泪下，他点燃的那把火，烧掉了落后方式和保守思维，点燃了时代前进的火车头，彰显大写的劳模精神，那就是倾注全部生命创造财富，用火热青春成就工业奇迹。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开篇时莫正强为什么说：“今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为了这朵大红花，累死了都值得，到时候民儿就帮师傅把大红花挂在坟头上。”他一语成谶，厂领导在墓前追授他为劳动模范，并摆上印有“奖励劳动模范”字样的搪瓷缸子、白色毛巾，深化主题思想，寓意劳模精神走向不朽。
　　无论科技如何强大，无论时代如何变换，劳模精神的底色永远不变，那就是艰苦奋斗、刻苦钻研、精益求精、以厂为家，熔铸为红色信仰。正如水运宪创作谈中的独白：“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苦中作乐的生活、不甘后人的竞争、曲折情感的博弈等一切人生百态，几乎都是年轻人心中难以想象的人间传奇。”因此，赓续产生劳模的优良传统，大力弘扬劳模的高尚品格，是我们共同直面的功课，亦是自我修行的准绳。
　　戴花，是开在心底最绚丽的花；劳模，是奋勇争先的最美徽章。2023年，我荣获“济南市职工职业道德建设标兵”，受到公开表彰。戴在父亲胸前的大红花，又戴在了我的身上，这是对父亲最好的告慰，也是前行的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