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 北
离开小村的时候，家家户户还没有院墙。
我们那个小村很偏僻，东一户西一户的，东西不成街，南北不成巷。当时好像没有村庄规划，村子里的人愿意在哪里盖房子，打个地基，就在哪里盖。只要街坊邻居不反对，也没有管的。有的盖五间，有的盖三间，凭着自己的心愿，愿意盖几间就盖几间，愿意盖多高就盖多高。条件好点的，再在房子的一头或两头砌三四米长一人高的半截墙，挡挡东来的风，拦拦西来的风，但都不是封闭式的院落。
这才不到三十年的光景，家家户户盖起了砖瓦房，都是庭院式结构，还建起壮观的大门楼，门两侧镶嵌上对联，大都是“福旺财旺运气旺，家兴人兴事业兴”什么的，寄托着美好的愿景。不仅邻里之间有了高高的院墙，连亲父子之间也垒砌了高高的院墙。兄弟之间，自不必说。
我结婚的时候，父母给盖了三间土坯屋。虽不豪华，但冬暖夏凉，能挡风，能避雨，很温馨。我在那个没有院墙的土坯屋里，生活了十年，度过了一段安逸舒畅的乡村时光。虽然不及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也是我得以安身立命的家园。我在一首诗中写道：“阳光下种庄稼，月光里种梦想，摸爬滚打的农家日子，在一年四季里，绽放。”
我的大女儿在那里出生，我的二女儿也在那里出生，她们的根在乡下。
我的西邻是一户魏姓人家，论街坊辈分我叫他二叔。他从小放羊，没有上一天学，硬是凭着一本砖头厚的新华字典，认识了很多字，能写写算算，也能看书读报。他思想活跃，改革开放初期，学会了孵化小鸡的手艺，足不出户就能赚钱。他把责任田交给他的弟弟打理，专心致志孵鸡。他孵化的小鸡，成活率高，在附近的三五两庄及相邻乡镇，小有名气，让那些外地走街串巷高呼赊小鸡的主儿，断了财路。
农活是体力活，在庄稼地里，风里来雨里去的，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他不去庄稼地里干活，他在室内孵小鸡。风刮不着，雨也淋不着，衣服穿得板正，脸晒不黑，手也细腻，像一个城里人。
庄稼人吃饭不按时，有时候早，有时候晚，大多时候晚。庄稼地里有两垄庄稼没有锄完，太阳就要下山了。这个时候不能扛起锄头回家去。没有人规定庄稼人几点上坡，几点下坡。于是，要弯下腰，把剩下的两垄庄稼锄完才行。待到两垄庄稼锄完，天就黑得一塌糊涂了。月亮爬了上来，星星也眨起了眼睛。庄稼人这才扛起锄头，哼着跑调的“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把星星和月亮挑回家。一天的劳作结束了，他正惦记着老婆温的那壶酒呢。劳累了，庄稼人也会喝两盅，解解乏。
邻居二叔是按时吃饭的。他孵化好的小鸡，也按时吃饭。
有时候，我教学回家或妻子下地归来，忙着做饭的当儿，一转眼，女儿不见了。这时候，忙从屋里跑出去，向西边一望，女儿已经坐在二叔天井里的小桌旁，像个小主人一样，在人家那里吃开了。妻子跑了去，拽起女儿就走。二叔说，在这里吃吧，一个小娃娃，吃不了多少。再说，小孩有个怪脾气，就感觉人家家里的饭香。回到家，妻子叮嘱女儿，在自己家吃饭。女儿仰着头，望着妻子，点头答应。但过不了三日两天，她还是往人家家里跑。
西邻二叔盖的是西偏房，我们盖的是东偏房。春末夏初，或夏末秋初，坐在天井里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能看到他们，他们也能看到我们。他家的房子多，院子就大，我们家的房子少，院子就小。
庄稼人吃饭不讲究。那些年，也没有多少蔬菜。一年四季，陪伴干粮饼子的是瓜子，也就是腌制的白萝卜。家庭条件好点的，冷不丁的吃一点虾酱，打打牙祭。
我小的时候很少吃虾酱，大都是瓜子咸菜。
那时候的主食是高粱窝窝头和玉米饼子。我喜欢吃高粱窝窝头，不喜欢吃玉米饼子。感觉玉米没有高粱细腻，往下咽的时候，揦喉咙眼儿。
那年代，不吃高粱窝窝头和玉米饼子，吃什么呢？
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和我们说，能吃上窝窝头已经很知足了。说起小时候吃糠咽菜，吃树皮，吃棉籽皮，还填不满肚皮，奶奶就落泪。
天蒙蒙亮，我就下地干活了，露水打湿了裤腿。
一个早上，把双新沟西那片玉米地锄完。
回到家，把锄靠在墙根，走进屋里。从水缸里舀上一 舀子水，倒进脸盆里，撩起盆里的水，往脸上搓两把，噗噗响，然后扯下挂在墙上的毛巾，在脸上擦。
母亲说，吃饭啦。掀开锅盖，把窝窝头和瓜子端到桌子上，转身去舀锅里的粘粥。
我不喜欢围着桌子吃饭。桌子上除了一碗没有多少油水的瓜子，就没有什么。我习惯把瓜子塞进窝窝头里，顺手剥一棵大葱，端起黏粥碗，到外面屋山上吃饭。蹲在墙角，一边咀嚼，一边和邻居的大爷二叔、哥哥姐姐搭讪。有时候去东邻家，有时候去西舍家，抿一块虾酱放在自己的窝窝头里，一边吃着，一边回家。就这样，一顿饭吃饱了。有时候，邻居的二哥哥，也到我家屋檐下腌咸菜的瓮里，捞一块瓜子，攥在手里。就着干粮吃。
没有院墙，就没有秘密，也没有隔阂，东家和西家，似乎是一家。狗啊鸡的，也自由来往，像乡邻一样串门。邻居姚三奶奶家的鸡时常把鸡蛋下到我们家的鸡窝里，母亲发现了，就把鸡蛋给姚三奶奶送了去。
没有院墙，家家户户都是透明的。谁家来了客人，都一清二楚。那时候，虽不是道不拾遗，但绝对是夜不闭户。
我家的钥匙是放在窗台上的，用一块砖或一只鞋盖着，从来没有丢失过东西。门锁，防君子不防小人。
能挡住雨，你能挡住季节的变换吗？
如今，一堵墙矗立起来，一时半晌是推不倒了。
（作者简介：鲁北，本名李俊三，1963年出生，山东利津人，系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多篇诗歌、散文，出版诗集《冷风景》《紫荆林》《六三年》《五十首》《地方志》等5部，散文集《我的梦》1部。）
职工天地 2024年08月01日 星期四
墙
《职工天地》（2024年08月01日 第A62版）
文｜鲁 北
离开小村的时候，家家户户还没有院墙。
我们那个小村很偏僻，东一户西一户的，东西不成街，南北不成巷。当时好像没有村庄规划，村子里的人愿意在哪里盖房子，打个地基，就在哪里盖。只要街坊邻居不反对，也没有管的。有的盖五间，有的盖三间，凭着自己的心愿，愿意盖几间就盖几间，愿意盖多高就盖多高。条件好点的，再在房子的一头或两头砌三四米长一人高的半截墙，挡挡东来的风，拦拦西来的风，但都不是封闭式的院落。
这才不到三十年的光景，家家户户盖起了砖瓦房，都是庭院式结构，还建起壮观的大门楼，门两侧镶嵌上对联，大都是“福旺财旺运气旺，家兴人兴事业兴”什么的，寄托着美好的愿景。不仅邻里之间有了高高的院墙，连亲父子之间也垒砌了高高的院墙。兄弟之间，自不必说。
我结婚的时候，父母给盖了三间土坯屋。虽不豪华，但冬暖夏凉，能挡风，能避雨，很温馨。我在那个没有院墙的土坯屋里，生活了十年，度过了一段安逸舒畅的乡村时光。虽然不及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也是我得以安身立命的家园。我在一首诗中写道：“阳光下种庄稼，月光里种梦想，摸爬滚打的农家日子，在一年四季里，绽放。”
我的大女儿在那里出生，我的二女儿也在那里出生，她们的根在乡下。
我的西邻是一户魏姓人家，论街坊辈分我叫他二叔。他从小放羊，没有上一天学，硬是凭着一本砖头厚的新华字典，认识了很多字，能写写算算，也能看书读报。他思想活跃，改革开放初期，学会了孵化小鸡的手艺，足不出户就能赚钱。他把责任田交给他的弟弟打理，专心致志孵鸡。他孵化的小鸡，成活率高，在附近的三五两庄及相邻乡镇，小有名气，让那些外地走街串巷高呼赊小鸡的主儿，断了财路。
农活是体力活，在庄稼地里，风里来雨里去的，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他不去庄稼地里干活，他在室内孵小鸡。风刮不着，雨也淋不着，衣服穿得板正，脸晒不黑，手也细腻，像一个城里人。
庄稼人吃饭不按时，有时候早，有时候晚，大多时候晚。庄稼地里有两垄庄稼没有锄完，太阳就要下山了。这个时候不能扛起锄头回家去。没有人规定庄稼人几点上坡，几点下坡。于是，要弯下腰，把剩下的两垄庄稼锄完才行。待到两垄庄稼锄完，天就黑得一塌糊涂了。月亮爬了上来，星星也眨起了眼睛。庄稼人这才扛起锄头，哼着跑调的“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把星星和月亮挑回家。一天的劳作结束了，他正惦记着老婆温的那壶酒呢。劳累了，庄稼人也会喝两盅，解解乏。
邻居二叔是按时吃饭的。他孵化好的小鸡，也按时吃饭。
有时候，我教学回家或妻子下地归来，忙着做饭的当儿，一转眼，女儿不见了。这时候，忙从屋里跑出去，向西边一望，女儿已经坐在二叔天井里的小桌旁，像个小主人一样，在人家那里吃开了。妻子跑了去，拽起女儿就走。二叔说，在这里吃吧，一个小娃娃，吃不了多少。再说，小孩有个怪脾气，就感觉人家家里的饭香。回到家，妻子叮嘱女儿，在自己家吃饭。女儿仰着头，望着妻子，点头答应。但过不了三日两天，她还是往人家家里跑。
西邻二叔盖的是西偏房，我们盖的是东偏房。春末夏初，或夏末秋初，坐在天井里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能看到他们，他们也能看到我们。他家的房子多，院子就大，我们家的房子少，院子就小。
庄稼人吃饭不讲究。那些年，也没有多少蔬菜。一年四季，陪伴干粮饼子的是瓜子，也就是腌制的白萝卜。家庭条件好点的，冷不丁的吃一点虾酱，打打牙祭。
我小的时候很少吃虾酱，大都是瓜子咸菜。
那时候的主食是高粱窝窝头和玉米饼子。我喜欢吃高粱窝窝头，不喜欢吃玉米饼子。感觉玉米没有高粱细腻，往下咽的时候，揦喉咙眼儿。
那年代，不吃高粱窝窝头和玉米饼子，吃什么呢？
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和我们说，能吃上窝窝头已经很知足了。说起小时候吃糠咽菜，吃树皮，吃棉籽皮，还填不满肚皮，奶奶就落泪。
天蒙蒙亮，我就下地干活了，露水打湿了裤腿。
一个早上，把双新沟西那片玉米地锄完。
回到家，把锄靠在墙根，走进屋里。从水缸里舀上一 舀子水，倒进脸盆里，撩起盆里的水，往脸上搓两把，噗噗响，然后扯下挂在墙上的毛巾，在脸上擦。
母亲说，吃饭啦。掀开锅盖，把窝窝头和瓜子端到桌子上，转身去舀锅里的粘粥。
我不喜欢围着桌子吃饭。桌子上除了一碗没有多少油水的瓜子，就没有什么。我习惯把瓜子塞进窝窝头里，顺手剥一棵大葱，端起黏粥碗，到外面屋山上吃饭。蹲在墙角，一边咀嚼，一边和邻居的大爷二叔、哥哥姐姐搭讪。有时候去东邻家，有时候去西舍家，抿一块虾酱放在自己的窝窝头里，一边吃着，一边回家。就这样，一顿饭吃饱了。有时候，邻居的二哥哥，也到我家屋檐下腌咸菜的瓮里，捞一块瓜子，攥在手里。就着干粮吃。
没有院墙，就没有秘密，也没有隔阂，东家和西家，似乎是一家。狗啊鸡的，也自由来往，像乡邻一样串门。邻居姚三奶奶家的鸡时常把鸡蛋下到我们家的鸡窝里，母亲发现了，就把鸡蛋给姚三奶奶送了去。
没有院墙，家家户户都是透明的。谁家来了客人，都一清二楚。那时候，虽不是道不拾遗，但绝对是夜不闭户。
我家的钥匙是放在窗台上的，用一块砖或一只鞋盖着，从来没有丢失过东西。门锁，防君子不防小人。
能挡住雨，你能挡住季节的变换吗？
如今，一堵墙矗立起来，一时半晌是推不倒了。
（作者简介：鲁北，本名李俊三，1963年出生，山东利津人，系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多篇诗歌、散文，出版诗集《冷风景》《紫荆林》《六三年》《五十首》《地方志》等5部，散文集《我的梦》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