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培东
母亲的衰老，仿佛是瞬间的事情。
十月中旬，父亲故去，我从城里赶回老家。在料理完父亲后事的那天晚上，母亲蜷缩在土炕一角，默不作声。她用手不时地捶打着自己的膝盖，花白的头发垂下来，罩住了她那张被岁月刻满印记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的只是人生的暮气，她的身上也没有一丝丝活力，坐在那里，就像一位随时都可能羽化的老者。我忽然发现，那个在我心目中一直能干、泼辣的母亲衰老了。
这样的发现让我感到恐惧，母亲不过七十多岁啊！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一个坚强且充满活力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衰老？我抑制住内心的恐慌，坐到母亲身边，捧起她的双手。我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看看母亲的手了。母亲的双手干瘪瘦长，手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锈斑。因为瘦，母亲手背上青筋突起，像岁月一样蜿蜒。而就是这样一双手，让我想起了母亲这一生吃过的苦。这个曾经苦命的女人，十六岁的时候就进了工厂，正赶上自力更生搞建设，她与男工友们一样上山抬石头、打石子，挖泥盖房，样样不落人后。结了婚，父亲又因成分不好被独自下放回农村，白天劳动改造，晚上被人批斗，常常连饭也吃不上。母亲只能辞掉工作回到父亲身边，成了一个地道的家庭妇女。后来父亲平反落实工作重新进了城里，却剩下母亲在家独自拉扯着我们弟兄三人，整天起早摸黑，跟着村里的男劳力一起上山下水，修道整田，一干就是三十多年。我理解现在母亲为什么大部分时间是坐在炕上的，超负荷的劳动已经早早就累坏了母亲的腰和腿，使她行动不再自如。
那天晚上，我坐在母亲身边，捧着母亲的手，眼里是盈盈的泪水，心里是锵锵誓言：母亲，从今往后，儿子一定要让您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妻子是一个贤惠的女人，当我婉转对她提起要给母亲一个幸福的晚年时，她没有丝毫犹豫，对我的想法给予了充分的支持：把母亲接到城里去。
正在老去的母亲拿出年轻时的倔强，死活不同意我和妻子的决定，但毕竟她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铁娘子了，几个回合后，终于在冬天第一场雪降临前跟我来到了城里。
这是母亲第一次来城里居住，即使这里有她的儿子，在房间里，她仍畏手畏脚，不敢多挪动一步。我大声对母亲说：“这是你儿子的家，你就当是自己家一样！”母亲笑了，这才慢慢挪动了几下。
要让母亲过上一个幸福的晚年，总要有一个细致的计划。经过两天的思考和研究，我和妻子终于商定了让母亲过上幸福生活的种种细节，并分工执行。
按照我们的计划，妻子主要负责的是母亲的日常生活起居，按季为母亲购置新衣服，合理搭配各餐饮食。计划中还特别列出一条：为照顾母亲的生活习惯，每餐必须要有稀饭和咸菜。
而我，主要负责母亲的身体健康，要定期陪同母亲去医院进行体检，拉人情找关系为母亲寻医问药，尽可能减少酒席桌上的应酬，每天下班早早赶回家陪母亲聊聊天，给母亲按按摩，或者陪母亲上街散散步。
我们上小学的儿子，也有任务，每天负责给奶奶讲一个笑话，或读一段故事，逗奶奶开心。
后来的事情都按照我们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偶尔还有点小翻新。比如说，为了不让母亲感到寂寞，妻子便想出了晚上和母亲打扑克的主意，打扑克的时候，妻子总是输牌，让母亲赢得眉开眼笑。空日里，妻子还跟母亲学织毛衣，妻子故意显得很笨，一个花样翻来覆去怎么也学不会，让母亲手把手一遍遍地教，并数落个不停。我则趁机推掉了一些不必要的应酬，甚至连参观旅游这样的机会也让给了别人。有一次，业务单位组织去海南，很好的机会，但我还是毅然地放弃了。
我的做法遭到了一些非议，有朋友提醒我做得是否有些过了。我却不以为然，我和妻子都觉得我们这样做是值得的，让母亲过一个幸福的晚年是儿女应尽的义务，虽然为此我们会损失掉一些东西，但和母亲的幸福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看到母亲幸福快乐的样子，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并开始着手写一篇有关母亲的文章，文章写得很顺，转眼写了将近三万字。
我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做法已经让母亲多多少少有一些过意不去了。有一次，母亲有点感冒，我请假带母亲去医院打吊针。那天正赶上集团领导来检查工作，我是负责接待工作的主要人员，我不在，接待工作就要有一些麻烦。下属打了几次电话，可我走不开。最后，老总亲自打来电话，而我依然说，我走不开，真的走不开。老总愤然挂上了电话，虽然老总也是个孝顺的儿子。
我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就在屋里，虽然我说得很小声，虽然我是在门外说的，但母亲还是听到了。我放下电话回到病房，母亲说：“你快点回去上班，为了我，你工作都误了。”我笑笑说：“这有什么呢？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回从山上摔下来，你两天两夜都没吃饭没睡觉，就坐在那儿陪着我？”
母亲轻轻笑了笑，拍拍我的手，没有再坚持要我回去。
冬去春来，转眼过了年。春节长假后第一天上班，我和妻子回到家却怎么也找不到母亲了，正着急时，电话响了，是母亲从老家打来的，母亲回家了。我第一个想法就是，是不是妻子哪里得罪了母亲？妻子却一脸的茫然，不住地摇头。我在电话里冲母亲吼：“你为什么要回去？你在这里过得不幸福吗？”
电话那头，母亲等我吼完，平和地说：“在村子里，我有地，饿不着；在家里，院子里有井，我也渴不着。你们不要总记挂我，要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做一个有出息的人。”顿了一下，母亲又说：“只要你们过好了，我就幸福了。”
放下电话，我和妻子都哭了。母亲的一句话，抵过了我那三万字的文章。我忽然明白，母亲虽然正在老去，但她对儿女的爱却一点也没有变淡。母亲的爱，依然那么朴实，那么纯正，就像一杯甘甜的山泉水，永远流淌在我的生活里。
（作者简介：乔培东，山东栖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2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山东文学》《雨花》《朔方》《作品》《光明日报》等。曾获第三届中国大众网络文学征文一等奖、都市文学双年奖等。）
职工天地 2024年09月01日 星期日
母亲进城
《职工天地》（2024年09月01日 第A62版）
文｜乔培东
母亲的衰老，仿佛是瞬间的事情。
十月中旬，父亲故去，我从城里赶回老家。在料理完父亲后事的那天晚上，母亲蜷缩在土炕一角，默不作声。她用手不时地捶打着自己的膝盖，花白的头发垂下来，罩住了她那张被岁月刻满印记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的只是人生的暮气，她的身上也没有一丝丝活力，坐在那里，就像一位随时都可能羽化的老者。我忽然发现，那个在我心目中一直能干、泼辣的母亲衰老了。
这样的发现让我感到恐惧，母亲不过七十多岁啊！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一个坚强且充满活力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衰老？我抑制住内心的恐慌，坐到母亲身边，捧起她的双手。我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看看母亲的手了。母亲的双手干瘪瘦长，手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锈斑。因为瘦，母亲手背上青筋突起，像岁月一样蜿蜒。而就是这样一双手，让我想起了母亲这一生吃过的苦。这个曾经苦命的女人，十六岁的时候就进了工厂，正赶上自力更生搞建设，她与男工友们一样上山抬石头、打石子，挖泥盖房，样样不落人后。结了婚，父亲又因成分不好被独自下放回农村，白天劳动改造，晚上被人批斗，常常连饭也吃不上。母亲只能辞掉工作回到父亲身边，成了一个地道的家庭妇女。后来父亲平反落实工作重新进了城里，却剩下母亲在家独自拉扯着我们弟兄三人，整天起早摸黑，跟着村里的男劳力一起上山下水，修道整田，一干就是三十多年。我理解现在母亲为什么大部分时间是坐在炕上的，超负荷的劳动已经早早就累坏了母亲的腰和腿，使她行动不再自如。
那天晚上，我坐在母亲身边，捧着母亲的手，眼里是盈盈的泪水，心里是锵锵誓言：母亲，从今往后，儿子一定要让您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妻子是一个贤惠的女人，当我婉转对她提起要给母亲一个幸福的晚年时，她没有丝毫犹豫，对我的想法给予了充分的支持：把母亲接到城里去。
正在老去的母亲拿出年轻时的倔强，死活不同意我和妻子的决定，但毕竟她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铁娘子了，几个回合后，终于在冬天第一场雪降临前跟我来到了城里。
这是母亲第一次来城里居住，即使这里有她的儿子，在房间里，她仍畏手畏脚，不敢多挪动一步。我大声对母亲说：“这是你儿子的家，你就当是自己家一样！”母亲笑了，这才慢慢挪动了几下。
要让母亲过上一个幸福的晚年，总要有一个细致的计划。经过两天的思考和研究，我和妻子终于商定了让母亲过上幸福生活的种种细节，并分工执行。
按照我们的计划，妻子主要负责的是母亲的日常生活起居，按季为母亲购置新衣服，合理搭配各餐饮食。计划中还特别列出一条：为照顾母亲的生活习惯，每餐必须要有稀饭和咸菜。
而我，主要负责母亲的身体健康，要定期陪同母亲去医院进行体检，拉人情找关系为母亲寻医问药，尽可能减少酒席桌上的应酬，每天下班早早赶回家陪母亲聊聊天，给母亲按按摩，或者陪母亲上街散散步。
我们上小学的儿子，也有任务，每天负责给奶奶讲一个笑话，或读一段故事，逗奶奶开心。
后来的事情都按照我们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偶尔还有点小翻新。比如说，为了不让母亲感到寂寞，妻子便想出了晚上和母亲打扑克的主意，打扑克的时候，妻子总是输牌，让母亲赢得眉开眼笑。空日里，妻子还跟母亲学织毛衣，妻子故意显得很笨，一个花样翻来覆去怎么也学不会，让母亲手把手一遍遍地教，并数落个不停。我则趁机推掉了一些不必要的应酬，甚至连参观旅游这样的机会也让给了别人。有一次，业务单位组织去海南，很好的机会，但我还是毅然地放弃了。
我的做法遭到了一些非议，有朋友提醒我做得是否有些过了。我却不以为然，我和妻子都觉得我们这样做是值得的，让母亲过一个幸福的晚年是儿女应尽的义务，虽然为此我们会损失掉一些东西，但和母亲的幸福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看到母亲幸福快乐的样子，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并开始着手写一篇有关母亲的文章，文章写得很顺，转眼写了将近三万字。
我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做法已经让母亲多多少少有一些过意不去了。有一次，母亲有点感冒，我请假带母亲去医院打吊针。那天正赶上集团领导来检查工作，我是负责接待工作的主要人员，我不在，接待工作就要有一些麻烦。下属打了几次电话，可我走不开。最后，老总亲自打来电话，而我依然说，我走不开，真的走不开。老总愤然挂上了电话，虽然老总也是个孝顺的儿子。
我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就在屋里，虽然我说得很小声，虽然我是在门外说的，但母亲还是听到了。我放下电话回到病房，母亲说：“你快点回去上班，为了我，你工作都误了。”我笑笑说：“这有什么呢？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回从山上摔下来，你两天两夜都没吃饭没睡觉，就坐在那儿陪着我？”
母亲轻轻笑了笑，拍拍我的手，没有再坚持要我回去。
冬去春来，转眼过了年。春节长假后第一天上班，我和妻子回到家却怎么也找不到母亲了，正着急时，电话响了，是母亲从老家打来的，母亲回家了。我第一个想法就是，是不是妻子哪里得罪了母亲？妻子却一脸的茫然，不住地摇头。我在电话里冲母亲吼：“你为什么要回去？你在这里过得不幸福吗？”
电话那头，母亲等我吼完，平和地说：“在村子里，我有地，饿不着；在家里，院子里有井，我也渴不着。你们不要总记挂我，要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做一个有出息的人。”顿了一下，母亲又说：“只要你们过好了，我就幸福了。”
放下电话，我和妻子都哭了。母亲的一句话，抵过了我那三万字的文章。我忽然明白，母亲虽然正在老去，但她对儿女的爱却一点也没有变淡。母亲的爱，依然那么朴实，那么纯正，就像一杯甘甜的山泉水，永远流淌在我的生活里。
（作者简介：乔培东，山东栖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2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山东文学》《雨花》《朔方》《作品》《光明日报》等。曾获第三届中国大众网络文学征文一等奖、都市文学双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