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世勤
　　英雄山路是济南城区南北向的一条主干路，往南过二环南路，拓宽后的路面感觉比英雄山路还要宽敞一些，但已改名换姓，不再叫英雄山路，而叫望岳路，通衢大道直奔泰山而去，直至与泰安的望岳路相接。
　　二环南路是济南南向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点，早些年这儿还是一片麦地，土地肥沃，墒情很好，庄稼长势喜人。印象中当时这一带的公家单位好像只有669号的鲁能足球俱乐部训练基地，身为一个足球伪球迷和鲁能足球的真球迷，一看到单位牌子，就心生欢喜，大有临门一脚的冲动和念想。
　　如今城市健硕，交通发达，这儿已起了立交和高架。
　　出家门不远上高架，新一天生活的手忙脚乱，热汤热水，焦躁期许，全都汇入车流，开启远去，不留痕迹。六公里之后下高架，便是单位或甜或酸的职场，抬头做事，低身待人，在平凡中努力，在执着中平庸。
　　行驶在高架上，常常想起一则过往的趣事。单位的司机小王，载着领导去京公干，待开上一处四层叠加的立交桥之后，怎么也转不下来了。据说，当然也肯定已经有了夸张和加工的成分，在原地打转转一个多小时仍不见分晓之后，慢性子的领导也有点急了，亲切地问：“小王啊，咱今上午还能转下这座桥不？”
　　那时没有导航，我宁愿相信后来的北斗是专为小王开发的。
　　在这则趣事被想过几次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到，生活中难道仅仅是小王被高架了吗，自己是不是也是一个被高架的人？
　　离开泥土已经太久太久了，我是城里人，但城市的特性，却是不要求土质冒头的，除非有绿化需要，否则一概要用水泥、沥青或红砖灰石给铺盖上。一段时间，常有出国者回来言，你看人家的城市，那叫一个好，皮鞋一星期不擦，不带有尘土的。这羡慕说来也没错，城市就是要主打一个亮丽和时尚。如果到处是土，那和乡村还有什么区别！
　　让人欣喜也让人遗憾的是，如今乡村的街道也大多被硬化了。沙土路少一条，曾经的乡村味就少一分。胃，会永远朝向童年和故乡的方向，没办法，情理中就这样。
　　既是城市的向往者，又是城市的批判者，既是乡村的逃离者，又是乡村的歌唱者，这大抵是矫情者和文人们固有的通病。很显然，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当年我是我们村考出来的第一个本科生，曾被当作正面教材使用多年，激励了后续每年少则十几个多则二十几个的农家小子走向了大城市。作为中文系的学生，那时的我回家时不敢讲普通话，不能在坐座时擦拭灰尘，不能穿得太过干净和花哨，见到每一个人都需要十足的热情，不能让每一个人觉出优越感。导致的后果，就是个人城市化进行多年之后，却仍能一直保持着一口相对完好的乡村乡语，而且再也改不过来。有次回村，几个侄子辈上的年轻人调侃我，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连句普通话都不会说！我问，咋了？回答说，还咋了，你没发现现在村里的狗都会讲普通话了。我仔细听，的确，现在村子里的狗明显叫得比过去洋气了。都说城市的变化快，其实乡村的变化同样快，我的中档车也被他们回村的一辆辆车挤到了墙角。尤其是，从村里走出去负责水利的帮村里修了水库，从村里走出去负责公路的帮村里修了路，从村里走出去负责工商的帮村里立了集，从村里走出去经商办企业的帮村里建起了学校，如此等等，村里的书记便把话直接说到我脸上，你整天弄些虚头巴脑的事，你说你能中个什么用？是啊，书记说的没错，我总不能给大家读篇小说或念篇散文吧。我知道，我作为正面教材的使用年限可能早已经过期了，向负面教材过渡的趋势已经非常明显，且似乎不可阻挡，我给书记说，那你能给我划块地吗？书记问，你要地干啥？我说，我想搞个乡村图书馆。书记说，你也不看看现在村里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人愿意读书，亏你也想得出。一句话就把我给堵了回来。
　　过去的乡村，说实话并不美，可心里总是念想。那时的乡村是不规则的，很少正儿八经的大街，而是曲溜拐弯，要么是小胡同，要么是小巷子，唯一一条铺满石板的巷子，又最适合“闹鬼”，每当夜里打此经过，心里都是砰砰打着小鼓。不过，自打傍晚的炊烟没了，鬼故事从此也没了。要有也只能是外村、外地，或往昔、古时候。当然同时没的，还有石匠、铁匠、木匠、编匠、油匠、货郎、树林和河流，至于小偷小摸没了，显然不是村里也到处安有摄像头的原因，核心问题确实是比以前富裕了，再偷偷摸摸的已经没多大意义。过去，乡村小孩子们的兴奋事，主要是看戏、看电影、听故事、闹洞房、上山摘桃、下河摸鱼，现在村里年轻人的要紧事，一概是开着车，讲着带有地域口音的普通话，匆匆忙忙去到外地打工，年头到年尾回不来几趟。现在的乡村，仿佛也是在被高高架着的状态下，开启着慢生活，新生活。一如我现在，上班下班、出门入门都是被高架架着，被高楼搀着，被隔离板护着，脚不沾地，空来空往。与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区别，仅仅是它们在太空，我在近空。
　　望岳路一路向南，豁然开阔，这一带是泰山余脉，一个个小山头林立，植被好，空气新，无重工业和不环保项目，济南市把它看作前花园，已经规划按全新生态区打造。每到周末，去往南部山区的车辆络绎不绝，沿途拥堵，市政不得不赶紧对原有道路进行了三倍拓宽。在一堆堆小山和一片片绿植中，有景区、采摘园、农家乐，也有不少作家艺术家的工作室密藏其中，其主人们不止喜静，也喜脚下那片泥土，有的干脆戴顶草帽，装模作样地以种菜为乐。
　　大地是最踏实的，接上地气才有情感，才有力量，土地上的万物生生不息。
　　（作者简介：张世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学期刊社原社长、总编辑，《时代文学》主编，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作品见《收获》《人民文学》等知名文学期刊，《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多次选载，或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爱若微火》，作品集《牛背山情话》《古典的骨》《龙年笔记》《旧时光》《落叶飞花》《心雨》《张世勤文集》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