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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62版:文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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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工天地 2024年10月0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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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个人

《职工天地》(2024年10月01日 第A62版)


  

文|雪 樱
  总有太多意外打碎生活的平静,把心灵的陶罐砸得叮当响,那声音在脑门上弹拨,透明,又轻盈,忽上忽下的跳动,叫人无法平静,久久的无法平静。
  溽暑天里,煎熬如炙,我索性躲进书籍里,觅一方清凉。晚上睡前,刷朋友圈,一条信息闯入眼帘,瞬间,我的心如坠冰窖,陷入死寂般沉默。关于他生前的一些碎片记忆,慢慢拼凑成地图,漫漶不清,又轮廓清晰,像当年我在学校大礼堂看黑白电影那样,一帧一帧,犹在眼前浮现。
  距离上次与他见面是在十一年前的冬天,没想到成为最后一面。省两会开幕式结束,我离场的时候,被一个陌生人喊住,正是他。瘦高个,牛仔裤,他比我想象的还要高,还要瘦,最易于辨认的是那一把白胡子,颇有仙风道骨的飘逸感。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很想问问,最终还是放弃了。他问了我的一些生活近况,还有父亲的身体情况。聊着聊着,语调蓦地转暗,低沉,偌大的会场,我们的声音可以忽略不计。片刻,他用手撩起一小块上衣,露出一道触目的疤痕,细长似蛇形,针脚绵密,鲜红如许。我哑然,不知往下该说什么是好。他搜遍全身,找出一张纸条,垫着座椅背恭恭敬敬写下一句话:“立宁向钟哥(指我的父亲)问好!”后面是一串手机号,和他的名字。工作人员过来清场,我接过纸条,与他打个招呼,匆匆离开。轮椅车轮碾过宾馆里的红地毯,一步一步,有如虚幻。
  那天,济南的气温降至零下,室外冻手冻脚,说句话立马呵成白气,我的内心深处却涌过一股浅流,如春水漾动。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重病卧床,靠插导尿管维持。看到那张字条,混浊的眼神亮了起来,“是他,立宁,大才子!”他说道,猛地忆起一些大院往事。我三言两语带过,没有提及那块疤痕,尽管一看就是做手术留下的疤痕,也没有说自己在会场内被央视记者采访的事情。直到晚上看山东台新闻联播,他盯着荧屏,久久地,满脸堆满喜悦。
  我长大了,家属大院里的人也都老了。有一次出门,遇见同学的父亲,头发泛着银光,后背弯得不成样子,我的心抖了一下,眼前顿时白茫茫一片,如雾笼罩。不禁想起吕德安写父亲的诗句:“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以前,有老人去世,大院公告栏里总会贴出毛笔写的讣告,醒目,墨汁淋漓,像极了一个人跪地哭号。上面署有送别时间、地点,车辆安排。虽然,几天后很快被其他通知所覆盖,但白底黑字的讣告,总会加深记忆的底色。后来,改为打印的讣告,白纸黑字的印刷体,少了些许庄重,叫人看上去不舒服。再看日期,已经过去好几天,想去送最后一程,也没了机会。再后来,印刷体讣告也少见了,谁走了、谁重病,都是过去好久才有所耳闻,凭借一鳞半爪的消息,在脑海里迅速拼凑起某个人的基本印象。回忆变得像被蛀牙蚕食过的口腔,漏风撒气,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也逐渐松散。
  父亲说的立宁,最初我们住在筒子楼里。那个时候,他刚结婚不久,经常见他和爱人出入。他的爱人,个头不高,但眉眼俊俏,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汪着一涡晶亮。或许,他没有注意过我,因为筒子楼里的孩子实在太多,只要不上学,就聚在一块玩儿,一蜂窝跑来跑去,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把本就不隔音的楼板震得咣咣作响,震得耳膜生疼。他的母亲,我印象深刻,待人和善,说话一团和气,脸上漾着笑容,容易让人接近。我上小学时,放学回家,再遇见他们夫妻,身旁多了个小男孩,俨然是他们的儿子,小家伙大眼睛,拉着他们的手,满心满眼都是幸福。
  时间流逝如水,大院里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2001年,我得了一场大病,父母四处求医问药,头发降下新雪。除了治病,父亲最牵挂的是我的写作。我从他那里听说,大院里有个在报社工作的,就是立宁叔叔。最初的投稿全部石沉大海,但我心里不死心,不知疲倦地写,废寝忘食地写,欲把寒冬烘成春天,把黑夜扭至天亮,笔下的文字就是燃料,就是灯盏,总能照亮前方的路。慢慢地,我的文章发表了,从本地走向全国,读者遍布天南海北。写得越多,我却越发敬畏。
  然而,文字也是媒介,抑或说一条无形的银色绳索,让多年未见面的人重新建立联系。多年后读徐则臣《耶路撒冷》,小说讲述专栏作家初平阳回到老家,与几位儿时伙伴相遇的故事,初平阳的专栏成为与小伙伴恢复往来的载体。我总是后知后觉,直到现在才知道包括立宁叔叔在内的很多朋友,通过读我的文章了解我的生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恩典,同时又伴随无尽的惆怅——看文章的人越来越少,每一次告别都像是一次死亡。生命之河浪花翻卷,河水湍急,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是一次失去。失去的同时,也带走了我童年里最珍视的一部分。
  除非我们亲历,否则很难说了解立宁叔叔。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本大书,无须刻意去读,去破译,等自己全部经历一遍,酸甜苦辣,聚散离合,好的与不好的,等等,到时候自然会心灵洞开,由此顿悟道:非得经历过一个与自己有关的“死亡”,才会懂得活着的真谛。人生在世,先吃生活的苦,再吃身体的苦,所谓的苦尽甘来,不过是抵达一种圆融之境,认清生命真相,依然怀揣热爱。怀念一个人,也是追溯青春往事,和着人生的无常,重新审视生命本身。
  他身上的那块触目疤痕,早已幻化为一只粉色蝴蝶,飞走了。不是纳博科夫的杨树蛱蝶,而是与他同名的蝴蝶。他执笔写下的所有文字,都在此刻幻成蝴蝶。疤痕与隐痛、微恙与伤口一样,都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以自身的轻盈、魅惑与不朽,见证一个生命的来处与去处,美丽与安详。它振翅起飞的瞬间,如昙花无声绽放,整个世界倏然安静如初,所有人都纷纷送上美好的祝福。
  (作家简介:钟倩,笔名雪樱。山东济南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政协委员。出版有《含泪的绽放》《泉畔的眺望》《金蔷薇与四叶草》《千佛山:遥望齐州九点烟》《四门塔:千年古塔的历史回响》等文学著作。曾获《人民文学》全球华人文学征文一等奖、首届青未了散文奖一等奖、第六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第四届泉城文艺奖、第二届沂蒙精神文学奖、第二届吴伯箫散文奖、首届秋瑾杯文学奖、首届张纯如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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