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力丽
　　我有一匹马，最早刻在商朝的甲骨文上，是头尾身俱全的小型石刻。后来它从石刻中跑下来，变成《诗经·鲁颂·駉》中“在坰之野”的“駉駉牡马”，这些曾立过赫赫战功、骁勇善战的骏马，是战后国泰民安、家畜旺盛的象征。
　　这匹马在《周易·说卦传》中代表着刚健、自强不息的乾的形象，“乾为马”，马是阳刚、力量的象征，自由奔放、奋斗不止。在《周易》中，六爻全阳的乾卦，用潜龙、见龙、飞龙、亢龙一系列龙的形象来表示，所以有“龙为天上的马，马则是地上的龙”之说。成语龙马精神、龙神马壮的龙马一体应该与《周易》一脉相承。
　　《道德经》也有关于马的叙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天下太平，战马用于耕田，人民安居乐业。大汉帝国强盛时期，张骞骑着汉武帝送他的宝马，打通了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张骞骑的马不是一般的马，它走的步子是一种特殊的步伐，跑得再快也很平稳，飞驰而不颠簸，这种经过训练的马叫走马，曾经成为中国旅游标志：一个铜奔马雕塑——马踏飞燕。这个马踏飞燕的马蹄步伐，就是走马步，有着气壮山河的大汉雄风。只有在和平安定富足的时代，走马、宝马才免于战争，用来耕种，“走马以粪”。
　　孔夫子乘马车周游列国，以入世的态度，追求自己的理想，孔夫子特别讲究仁德，在《论语·宪问》中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对马的要求是看德行，对人更是如此，德者，本也。
　　丝绸之路的交通工具不仅有骆驼，也有马匹，一千多年前的高僧玄奘骑得是一匹“瘦老赤马”去西天取经，因为老马识途，这是好马的德行，玄奘中途迷路、断水，多亏这匹又瘦又老的枣红马，找到正路、找到水源，终于玄奘历经艰难，取得真经。一千多年后，这匹马继续老当益壮，一带一路，共同发展，将丝绸之路的精神发扬光大。
　　想到去年我从新疆到中亚五国，曾经走过一段玄奘走过的路，到过张骞寻找汗血宝马的大宛，大宛位于现今的费尔干纳盆地，包括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的一部分。我到土库曼斯坦，专门去参观汗血宝马的驯养基地，我摸着如绸缎一般光滑柔软的皮毛，看着它那一汪清澈蔚蓝的水波一样的大眼睛，我感觉我们早已相识，像我失散已久的家人。驯养人说，你可以骑上去。我没有，这可是名声大震的汗血宝马呀，骑上它，有暴殄天物的负罪感。我牵着缰绳和它肩并肩，它流畅华丽的姿容如天边七彩的祥云，像是从甲骨文上跑下来的，带着我在飞。
　　这匹马跟着张骞、玄奘走过丝绸之路；跟着成吉思汗西征，踏遍了中亚西亚；跟着李世民打天下，最后以“昭陵六骏”的石刻形式永存在唐太宗李世民陵墓昭陵北司马门内。
　　这匹马或许跨国太平洋、大西洋，到达欧洲的战场，电影《战马》的场景让人们记住了那匹叫乔伊的战马。
　　炮火连天的阵地上，一匹棕色的马在飞奔，炮弹不停地落在它的身边，爆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涌起惨烈死亡的火焰。马继续不停地跑，向着没有炮响、没有火光的远处疾奔，终于困在一堆缠绕在一起的铁丝网中，无法动弹。这是电影《战马》的一个片段，故事发生在二战期间，英国、德国两军对垒，这匹叫乔伊的困在铁网中的马恰好在两军阵地中间，双方士兵都看到了这匹无助绝望的马，突然一名勇敢的英国士兵摇着白衬衣出现在战壕前，向着对面的敌人，又指着前方的马匹，慢慢地一步一步挪着，恐怖死亡的阴影仿佛时刻扑下来，空气静到都能听到留下一滴汗的声音，士兵来到马的跟前，才发现带的工具不行，对面站出来一名德国士兵拿着钳子对他说:“需要这个吗?”接着两个人齐心协力一起拯救被困的马，但是发现钳子还不够，话音未落，七八个钳子从战壕扔出来，终于，把围困已久的马从乱作一团的铁丝网中救了出来。顿时，双方战壕响起了掌声，两国的士兵们从战壕中站出来，好像忘记了对面的敌人、放下了仇恨，尝试着交流，最后握手送别，气氛是那么难得的融洽与和谐。
　　一匹从炮火中侥幸生存的马，一匹暂时化解敌我双方干戈的马，一匹还要继续奔跑寻找家的马，重新拥有了飞翔的快乐，终于凭着亲人的记忆密码，靠着对家人的忠诚和不弃的爱，找到了家人。据说死于一战战火的马匹有1000万匹，乔伊活了下来，那双有着蔚蓝的水波的大眼睛是那样的安详和温暖。
　　这匹冲破敌我双方交战的炮火的马，像一只血肉之躯铸成的英勇无畏的箭镞，带着呼啸的风声和战争的血腥，携着见家人活下去的梦想，向着寂寥美丽的长天长啸。
　　我曾经在云南丽江骑马走了一段茶马古道，一米多宽的路面时高时低，坑坑洼洼，一路上崇山峻岭，古道蜿蜒伸向原始森林。想当年成千上万的马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汗水、心血乃至生命，驮运着希望，驮运着现实，从一个山谷走向另一个山谷，从一个村寨走向另一个村寨，翻过一座座高耸入云的雪山，跨过一条条咆哮奔腾的河流，腥风血雨，风餐露宿，经过了多少惊心动魄的苍茫和旷世沉寂的孤独，茶马古道有着太多远行商人的辛酸和欢悦，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不就是马帮生活的写照吗？
　　真正的茶马古道已经快被时间的长河湮没，被岁月的尘土掩盖了，这个当年承载和联结过繁华、喧嚣与梦想的古道日渐萧索，走过了从喧嚣到寂静的历史，繁荣了几千年的茶马古道日渐式微，这个非常特殊的地域称谓，这条造福于滇、川、藏各族人民互通有无的物资古道，这条蕴含着各民族历史文化的悠悠古道，曾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高原，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小镇，还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国家，众多民族因它相连而互相交融，众多文化因它相连而大放异彩，各地区经济因它繁荣兴旺，而马帮驻足停留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个驿站，慢慢发展成为现在诸多的古城小镇，如云南的丽江、大理，四川的平乐、雅安，新疆的喀什、库车，吉尔吉斯斯坦的碎叶城、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乌兹别克斯坦的希瓦和撒马尔罕等，连接了中亚、西亚、阿富汗、伊朗、希腊和意大利。
　　这匹永不停歇的马，又跟着我来到坝上草原、希拉穆仁草原和呼伦贝尔大草原。这是它魂牵梦绕的草原，有它并肩奋斗的同行者，是从这儿出发又终究要返回的家乡，有它记忆中永不枯萎的生命绿色。我和它一起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驰骋，在肆意茂盛的野草中嬉戏撒欢，看这奔涌的绿浪，怒放的黄花，无声无息地涌动，像极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海天相接，海海相连，这是通向世界的道路，是向上的天路。
　　草原上有着众多的蜿蜒清澈的溪流，马喜欢在清流前驻足，洗去一身的征尘，让清澈的眼睛更加清澈，让干净的灵魂愈发干净。我知道，它的目光永远在苍茫天地的远方，在视力所不及的天尽头。
　　（作者简介：王力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山东女散文家沙龙副主席。出版散文集《雪地舞蹈》《风中行吟》《天光云影》《渔樵闲话》《南极的诱惑》《旖旎深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