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吕秀珍
　　进了腊月门，年味扑面而来，最令人陶醉的，是浓浓的书香。
　　小时候，除了课本，我家可以阅读的文字大多在墙上。老屋是土坯房，抹墙用的土磨蹭久了会有砂子落在炕上。每年年底，母亲都会用面粉打浆糊，刷在卧室的墙上，把从“公家人”那里讨来的旧报纸糊上去，再贴上几张年画。我喜欢给母亲打下手，这是一件美差，趁母亲清理墙壁刷浆糊的间隙，可以借助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汉字，一目十行囫囵吞枣地先睹为快。除了墙，母亲还会用旧报纸糊泥面缸，糊用旧炕席做的盒子，这些都是我的“书”。
　　寒假那样漫长，冻得不敢出门的时候，我会或站或躺或卧，一遍又一遍地浏览墙上的报纸。有时读着读着，文字戛然而止，没法看到报纸的另一面，我就会给它续上几个不同的结尾。有时文章是从报纸的另一面开始的，这就需要我根据后面的内容，来猜测它的开头，想象力不知不觉就长出了翅膀。邻居婶子们来串门，看到我两手撑着炕，脸对着墙倒立，笑得合不拢嘴，说我真是个调皮的孩子。她们可不知道，我这奇葩的阅读姿势，是因为有很多张报纸被不识字的母亲贴倒了……
　　年关大集上，年画摊是我的最爱，天寒地冻的，蹲麻腿冻疼了脚也要把所有的电影剧照看完才过瘾。过年走亲戚也是“蹭书”的好时机，趁大人们喝茶聊天的功夫，我把人家墙上的报纸读完，再研究电影剧照连环年画上的解说词，走的时候，要是能借几本小画书，回家美美地读几遍，开学后跟小伙伴们炫耀一番，就会得意得仿佛要飘起来……
　　长大后去外地打工，买书比买衣服舍得花钱。每次回老家过年，我都要带上几本厚厚的书。寒风呼啸，母亲在一墙之隔的灶屋做饭，柴火在炕洞里迂回，家里暖意融融，坐在热炕头上拥衾读书，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
　　后来有了女儿们，家里到处是童话书和幼儿刊物。耳濡目染，女儿们成了书虫，走到哪里读到哪里，连如厕都不例外。手头拮据的我，最苦恼的是自己买书的速度永远追不上女儿们阅读的速度。每年辞灶打扫卫生，从犄角旮旯里找到失踪很久的书，她们就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一惊一乍地欢呼着，躲到一边去重温早已淡忘的情节和细节，然后津津有味地讨论，和第一次读时有什么不同的发现和感受。　　我家北边的大集上有旧书摊，每本几毛到几块钱不等，每次赶集我们都会来淘旧书。每当辞灶以后，图书馆淘汰和个人清理出来的旧书琳琅满目，《一日长于百年》《唐宋名家词选》《中国古代史常识》《唐诗故事》……都是临近年关时来这里淘到的宝贝。我跟卖书的老大爷很熟，可以放心地把看见书迈不动腿的两姐妹扔在这里看书，骑着脚蹬三轮去市场采购年货，回头再把她们和一堆旧书运回家。人们看着三轮车上心无旁骛地读书的女儿们，往往会赞叹不已……
　　异乡的年与故乡不同，不需要到处拜年，没有多少亲戚朋友走动，我们想老家、守岁、吃年夜饭，然后心照不宣地各自抱着喜欢的书埋头阅读，成了惯例。
　　爱人去世后，我们回娘家村里居住，按风俗大年三十请神之后，出嫁的女儿和外甥不能回娘家，直到送神之后才能开禁。身在故乡，我们娘仨却只能和在异乡一样，关起门来读着书过年。好在都是书虫，不管谁读到妙处赞叹有声，我们都会纷纷掩卷加入讨论。听女儿们妙语如珠，聊得热火朝天，也是一种乐趣。女儿们拿到压岁钱，总是迫不及待地跑到书店，把梦寐以求的书买回家。
　　“当我抱着一摞心爱的书从书店里出来，口袋里已经空空如洗……”
　　当我无意中在小女儿空间里看到这条说说时，仿佛看到了一个父亲早逝的女孩子，无助地站在书店门口的孤独的背影，心里又欣慰又惭愧，一个单亲妈妈，能给她们的真是太少太少了。
　　女儿们上大学之后，我还是没法满足她们对书的渴望。每年寒假前，她们都会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一大摞书，千里迢迢地背回来，再千里迢迢地背回去。在外求学的日子，她们会千方百计地从为数不多的生活费里省钱，买来我喜欢已久却不舍得买的书，作为我的生日礼物；回来过年，她们送给同窗好友的新年礼物，也是精美的图书，连接头地点都是在书店。在家里，姐妹俩彼此交换着读书，经常谈笑风生地交流心得。没读过无法加入，我心里像扔了一把虫子，只好一边忙年，一边忙里偷闲读一段，惹得女儿们忍俊不禁。王小波的“时代”系列、《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东野奎吾的《白夜行》《祈祷落幕时》，刘慈欣的《三体》《死神永生》，米·阿·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让我拓宽了视野，缩短了和女儿们的精神距离……
　　为了弥补女儿们，每年过年我都会为她们买几本书。有一年大年初二，大女儿怀念起高考那年夏天去邻市参加志愿填报咨询会淘到很多好书的旧书店，我竟忽发奇想，立刻带她们乘坐长途汽车去邻市。女儿们体贴我，要买旧书，可是春节期间旧书店停业，我们就泡到新华书店里饱饱地读了一天，《望春风》《白鹿原》《日瓦戈医生》《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娘仨几乎把口袋里的钱花光了才回来。
　　那个年过得特别充实，我买书的速度第一次超过了女儿们读书的速度。寒假结束，她们把还没读完的书，带回去细细品读，将年味里浓浓的书香，延续了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