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 安
　　我是在初冬的清晨与一枚落叶相遇的。它从树上飘然而至，不偏不倚停泊在我的脚下。我仿佛听到坠落时疼痛的呻吟，那是一枚落叶最后悲壮的绝唱。它以最美的姿态，以叶落归根的忠诚，演绎了向大地致敬的豪迈。
　　我把无家可归的落叶放于掌心，我们若无其人地彼此拥有，彼此缠绵。我必须坦白，这种温暖在我的内心运筹帷幄许久。在初春的清晨，当我路过充满花香的小路，一枚青翠欲滴的绿叶闪着光，含情脉脉地在枝头张望。我们默默约定，当秋风萧瑟，我便握住它狂热的心跳。
　　我满含深情地抚摸它单薄的身躯，黄色的叶片上布满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点，我感受到了一枚树叶的衰老。这样的衰老如此熟悉，仿佛在九十岁奶奶粗糙的手臂上显现，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蔓延，在她花白的发丝间，在她佝偻的腰身上，在她蹒跚向前的脚步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衰老让我如此动容，不知是因为一枚寒风中的落叶，还是举步维艰的奶奶？
　　思绪像一阵自由的风，飘飘荡荡，居无定所。我记起了在某个初冬，当我与一枚迎着朝阳的落叶不期而遇。我拭去枯叶的残留露珠，工工整整地在落叶上写一首青涩的小诗，轻启双唇，双颊火辣辣的热，悸动的心已经乱了分寸。
　　我虔诚地把一枚落叶，连同无处安放的情话暂存在书籍的扉页。多年之后，我用衣袖拭去书籍的蒙尘，打开泛黄的扉页，落叶上的情话仍旧字字铿锵，沉睡的记忆骤然苏醒，像深耕的犁划过解冻的土地，一览无余地展现久违的芬芳。
　　我记起了在黄河入海口，年富力强的父亲无怨无悔地匍匐在大地上。已经一拃高的小麦，以粗犷、张扬的绿色席卷原野，挺拔的腰身在寒风中，朝思暮想与一场雪的邂逅。还有坚守到最后，裂开嘴巴笑出声来的棉花也不甘示弱，在白云下展示与众不同的白。在土地上摸爬滚打的父亲，已经被生活压弯了腰，对我与一枚落叶的缠绵嗤之以鼻。
　　与父亲形成统一战线的还有我的母亲。她把豁口的茶碗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用动作来表达恨铁不成钢的愤恨，眼神中还残留了丝丝缕缕的疼爱。其实，一起被母亲列入“不务正业”的还有我不离不弃地写作。母亲一意孤行地认为，它是阻碍我前进脚步的“绊脚石”。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你看看你整天点灯熬油的写作，有什么用呀？不累吗？”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枚落叶像蝴蝶滑落手心，风姿绰约地在寒风中狂舞。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自以为是地认为我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羡慕的光亮。
　　而此时，我握住一枚落叶的心跳，从我手心的纹络开始，带着36.5℃的温度，向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延伸，直至记起了与奶奶的深情相拥。九十岁的奶奶，已经到了数着日子过的日暮时光。姑姑们一声叹息之后，说：“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白内障夺去了奶奶最后一丝光明，耳朵也像塞进了棉花，疼痛牵绊了乏力的双腿。九十岁的她还有什么愿望呢？我风尘仆仆地回到家，趴在她的肩头，大声地呼喊奶奶。她颤颤巍巍地站在我的面前，用树皮一样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老泪纵横地一遍遍地问：“是我的燕儿，回来了吗？”当我的乳名一遍遍地被提起，仿佛站在了时光隧道的另一端。
　　奶奶在多年之前，已经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妥当。最让奶奶得意的是那身蓝色刺绣寿衣。她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拿出来，让和煦的阳光，轻柔的风来驱赶浓重的霉气。甚至有一次，奶奶竟穿上“寿衣”，默默地掸落岁月折叠的褶皱。她对镜梳妆，皱纹丛生的脸上竟然掠过一丝娇羞，郑重其事地说：“我得板板正正地与你爷爷见面。”
　　在小姑的朋友圈，看到奶奶在一根拐杖的支撑下，小心翼翼地挪动小脚。初冬的风，吹起她凌乱的白发，还有树上摇摇欲坠的枯叶。我多想伸开双手，像我蹒跚学步的时候，奶奶在另一端伸开双臂迎接我一样地迎接奶奶。在这个初冬，我多想像握紧一枚落叶一样，永远地握住奶奶粗糙的双手，永不松开。
　　（作者简介：王霞，笔名安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荣获利津县首届、第三届凤凰城文学奖，利津县第二届文化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