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名里的山河岁月

　　□闫盛霆
　　在我的家族记忆里，四个乳名——国庆、国华、国强、国富，像四颗饱满的种子，扎根在齐鲁大地肥沃的土地里，生长于一位从未谋面的爷爷对新中国的全部想象中。
　　我的爷爷闫本礼，这位连一张照片都未曾留下的华野七纵队战士，用生命在子女心中埋下了对祖国未来的炽热期盼。
　　1915年，淄博市淄川区葫芦台村迎来了一个男婴，父母为他取名闫本礼。这个名字在鲁中地区的泥土里朴素地生长了25年，直到某个我们至今无法确知的年份——根据子女出生轨迹推算应是1940年，这个血气方刚的庄稼汉子放下锄头，成为华东野战军第七纵队的一名战士。那时，他的妻子翟所珍已为他生育了3个孩子：长子闫荣青、1933年出生的次子闫荣恕、1936年降生的三女闫荣英。彼时妻子正怀身孕，第二年一月幼女闫荣梅才出生。据姑姑闫荣梅讲，她从出生就不知道父亲是啥模样，因为从没有见过他。
　　1947年5月，孟良崮战役的炮火撕裂了沂蒙山区的黎明。32岁的闫本礼倒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和千千万万无名烈士一起，化作了新中国诞生的基石。他牺牲的消息传回葫芦台村时，妻子翟所珍正抱着4岁的小女儿，看着14岁的闫荣恕在院子里用树枝画父亲模糊的模样。这个连一张照片都没能留下的男人，从此只活在家人的记忆碎片里：是妻子手中那封磨得边角发白的家书，是儿子记忆中父亲宽厚的手掌，是女儿们想象中穿军装的挺拔背影。
　　爷爷参加八路军后，白色恐怖笼罩着鲁中乡村。奶奶翟所珍独自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她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四个儿女，生活的艰辛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老大因疾病无钱医治，腿部腐烂生蛆，最终腹胀而亡。她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离去，却无能为力，心痛如绞。
　　为躲避国民党军搜捕，父亲闫荣恕被迫逃往太河镇北马鹿村的姥娘家，改名换姓为翟慎志。那些藏在粮囤里的日子，成了父亲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片段——黑暗中，他捂着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听着外面国民党兵盘问在院里玩耍的孩子：“看没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外村来的男孩？”稚嫩的童声整齐地回答：“没有看见。”那些纯真的谎言，像黑暗中的星光，守护着一个烈士后代的生命。
　　许多年后，父亲才敢向我们讲述爷爷那封穿越战火的家书。信中没有豪言壮语，只说“等将来有了儿子，要取名国庆、国华、国强、国富”。他盼望着祖国能够早日繁荣昌盛、美丽富强，这份未竟的心愿，就寄托在了子孙后代的姓名之中。这个在战场上随时准备牺牲的战士，早已预见到自己可能无法亲眼看见新中国成立的曙光，于是把所有期盼都倾注在未出世的孙辈身上。他相信子孙会替他见证祖国繁荣昌盛的那一天，那些朴实的名字，是一个普通士兵对民族未来最虔诚的祈祷。
　　1960年金秋，我的大哥降生了，父亲郑重地给他取乳名 “国庆”。这个带着时代烙印的名字，在饥荒年月里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全家的生活。四年后，我出生，乳名 “国华”；1971年三弟降临，取名“国强”；1974年小弟出生，定名 “国富”。从1960年到1974年，14个春秋流转，父亲用最朴素的方式，完成了对爷爷的庄严承诺。当4个男孩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他们清脆的乳名声里，藏着一个烈士父亲跨越生死的凝望。
　　当1960年首个“国庆”诞生时，距离烈士牺牲已过去13年。这个乳名不再仅仅是个人标识，而成为跨越时空的对话介质。每个“国”字辈孩子的降生，都是对烈士遗志的仪式性确认。
　　如今，爷爷牺牲已78载，孟良崮的松柏早已亭亭如盖。每当国庆佳节，我们兄弟姐妹聚在老家的院子里，父亲在世时总会一遍遍讲述那个粮囤里的童年，那封没能保存下来的家书，以及爷爷在战场上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那些乳名不再只是简单的称谓，它们是血脉里流淌的家国情怀，是普通中国人用生命书写的信仰史诗——就像无数个相似的家庭一样，我们的乳名里，藏着整个民族从苦难走向辉煌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