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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碱蓬,我的“红颜知己”

《山东工人报》(2025年12月24日 第A4版)

  □李东仁
  我来时,秋已深了。
  滩涂在退潮后舒展开灰褐的肌肤,像一卷被岁月浸透的宣纸。风从海上吹来,带着盐的颗粒感,黏在唇上,是大地初醒时未拭净的泪痕。就在这片苍茫与枯寂之间,你出现了,不是一株,不是一片,而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的、铺天盖地的红。
  赤碱蓬。他们这样叫你,一个带着地质报告般冷静的名字。可当我蹲下身,指尖轻触你细密的枝叶时,忽然觉得这称呼太过疏远。你哪是什么“赤碱蓬”?你分明是大地最深处涌出的血,是盐碱之下不肯熄灭的梦,是我跋涉千里蓦然回首时,等在时光里的“红颜知己”。
  他们说,你本不是为燃烧而生的。
  确实。你的根扎在苦咸之地,饮的是潮汐反复吞吐的残汁。每一次涨潮,都是海洋漫不经心的涂抹;每一次退去,都在你身上留下白色的盐渍,像是未完成的遗言。潮线是位善变的诗人,它的诺言随着月亮圆缺被反复修改。而你,在那些被咸水浸泡又被烈日暴晒的间隙里,将未能说出的音节封存在透明的盐晶中。你沉默地积攒着,不是积攒甜,这里没有甜,只有碱的涩、盐的苦。你积攒的,是某种比甜更深刻的东西。
  直到秋风这位严厉的炼金术师降临。它抽走空气中最后一丝温存的暖意,抽走水分里虚妄的柔情,也抽走你体内最后一缕关于“甜味”的幻想。然后,奇迹发生了:你的经络,那些曾被咸涩浸泡得近乎僵硬的脉络,竟开始从内部生出一簇簇火苗。那不是燃烧,是苏醒。原来你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封存,都是为了在最荒芜的季节,完成这场向死而生的、寂静的燎原。
  远远望去,人们说那是“红毯”。
  多浪漫的误解啊。他们说,那是落日失手打翻的胭脂罐,是大地在寂寥太久后,向天空寄出的一场盛大求婚礼。游客们惊叹着拍照,孩子们奔跑着喊:“看,多红的地毯!”他们赋予你节日的、喜庆的寓意,用人类的欢愉来解读你的存在。
  可我知道不是的,当我独自走入你的深处,当我的裤脚沾上你细碎如星火的花瓣,我听见的不是庆典的鼓乐。我听见的,是你攒了整整一个生长季的绯红,在风中轻轻颤抖的低语。你倾尽所有染红这无边滩涂,或许只是想对每一个偶然路过、又能稍稍驻足的生命说一句:“看,即便注定要凋零,即便生长于苦咸,我也能碎得如此端庄。”
  这句话没有声音,却震得我胸腔发麻。端庄地碎。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美学?不是抗拒命运,而是在认领命运的全部苦涩后,依然选择用最隆重的姿态,完成自己的告别仪式。你的红,不是欢庆的红,是谢幕的红;不是开始的焰火,是熄灭前最后、也是最辉煌的凝望。
  我的脚印,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就在这时,黄昏降临了。
  西天的云霞烧成熔金,光线变得稀薄而慈悲。你忽然有了动作,不,是风让你有了动作。整片赤碱蓬的海洋微微摇曳,卷起霞光的衣角,将一天中最沉重也最温柔的那抹暮色,轻轻地、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我的肩上。那暮色是咸涩的,带着海的味道、风的味道、以及你生命尽头全部炽热与冰凉交织的味道。
  这多像一场诀别啊。
  你什么也没说,却用整个存在向我演示:生命最高的优雅,不是紧紧抓住什么,而是懂得如何归还。你让我看见,那些一株株看似静默的碱蓬,其实都在进行着最后的练习,它们在风中微微倒伏又挺起,多像在用一种倒立的姿态行走,练习着如何将深深扎入大地的根,如何将染透阳光的叶,如何将这个被盐碱塑造又被秋风点燃的、完整的自己?一寸寸,优雅地、毫无怨怼地,还给这片无言的苍茫。
  苍茫。是的,这才是最终的归宿。海是苍茫的,天是苍茫的,时光是苍茫的。我们所有炽热过的、挣扎过的、深爱过的痕迹,终将被这苍茫抚平。而你,我的“红颜知己”,早已知晓这个秘密。所以你并不悲伤,只是专注地、近乎美学地,完成这最后的仪式。
  我得离开了。回头望去,你已融进深蓝的夜色,只剩一个庞大、温暖而悲伤的轮廓。但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你依然会在那里,用你的红,教导天空何为壮烈,教导大地何为温柔,教导过客何为生命的燃烧与归还。
  再见,我的“红颜知己”!我们不曾交换一言,却已完成了生命里最深刻的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