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茶入秋心

　　□程瑞
　　秋日的薄暮，霞光漫过窗棂。我坐在案前，捻起一撮干桂花，放进浅青的瓷杯里。沸水倾注的刹那，细碎的金粒像刚从梦境里醒转的星子，缓缓地在水中舒展，一缕温甜的香气从杯底钻出来，缠缠绵绵，漫过指尖，又绕上鼻尖。这香气像一枚旧邮票，轻轻一碰，就抖落了满纸的时光。
　　窗外的世界还浸在秋阳的余温里，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裹着热气飘来，邻居阿婆晒被子的拍打声轻响，远处偶尔掠过雁影，伴着几声清越的鸣叫，细碎又辽远。可当桂香漫上来时，这些声音竟像被裹进了棉絮里，变得柔软而模糊。我望着杯中浮沉的金桂，忽然想起宋人词里“桂香浮绿酒”的句子，原来茶之妙，竟在这独处的时光里。
　　第一口是仓促的。我还惦记着案头未写完的信，端起杯子就饮，舌尖只触到一丝淡淡的香，像翻书时匆匆扫过的扉页，连墨痕都没看清。暗笑自己心急，索性搁下纸笔，闭眼静了静。再端起杯子时，茶汤已温，滑过喉咙的瞬间，一缕蜜甜忽然漫开来，舌根还留着桂叶的清润。这才懂，桂花茶的味是要等的，先是浅淡的清苦，再是绵长的甘，最后留在唇齿间的，是月光洒在桂树上的那种温软。
　　茶汤的热气里，记忆不知不觉飘回儿时的秋天。外婆的天井里有棵老桂树，树身粗得要两人合抱，每到花开，满树金碎，风一吹就落得满身都是。外婆总在清晨去摇桂花，铺着粗布单在树下，说“晨露没干的桂花，才藏着秋的精气神”。午后，她把晒得半干的桂花和蜂蜜拌在陶罐里，罐口盖着粗麻纸，“要让桂香慢慢渗进蜜里，才够甜。”那时我不懂什么是“耐心”，只蹲在旁边看她搅拌，偶尔偷尝一口，满舌尖都是香。如今刻意寻这味道，倒差点忘了当初的简单。
　　茶至半盏，桂花已完全舒展，像把细碎的阳光揉进了水里。指尖蹭过杯沿的凉意，忽然想起上个月回母校山东师范大学遇到的陈元锋教授。他是教古典文学的，读书时我有一次和几位同学到教授家中做客，见教授书房案头摆着一个白瓷瓶，插着两枝新鲜的桂花，书架旁的竹篮里晾着干桂花。我们问他为何偏喜桂花，教授笑着取了张宣纸，指尖沾墨，提笔写下“桂静生香”四个字。今日这杯里的花，倒像把那四个字泡开了，每一缕香都透着静。杯里的水渐渐清透，桂花的细蕊都看得分明，仿佛能看见它从前在枝头迎着晨露，如何被摘下、晒干，又在这热水里苏醒，把一生的温柔都说给我听。
　　茶尽时，暮色已经浓了。起身洗杯，指尖还留着桂香的温甜。隔壁传来电视里的笑声，和杯底残留的茶香比起来，倒像隔了一层雾。我忽然懂了，世间最好的味，不在山珍海味里，而在心里的安稳；不在千里之外的风景里，就在眼前这盏温温的桂花茶里。
　　窗外的雁鸣不知何时远了，晚风穿过天井，带来老桂树的香气。我轻轻吐了口气，胸中的浮躁都散了，忽然想起那句“清风明月本无价”，原来静不是没有声音，是像这杯桂花茶一样，在热闹里辟出一块软地，让自己听见心里最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