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糖秧已可食”

　　□赵旦
　　“门口的地上晾着一团团的乱草似的淡黄色米粉面条。”张爱玲曾在她的《异乡记》中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淡黄色米粉面条”描写的正是诸暨的藤羹。用米浆手工蒸制，做法类似番薯粉丝。竹编的簸箕一架架，香甜的藤羹一盘盘，盘成类似鸟巢的圆饼形状，团好往外一放，同山民们一起，晒着暖暖的大太阳。
　　若是刚蒸好的面皮中直接加入咸菜豆腐等调制好的馅料，卷起来就成了另一道美味——藤羹卷。品尝藤羹，包罗万象的馅料，这道诸暨版的“卷饼”，仿佛是在享受一场舌尖上的旅行。再复杂些，用完全成品的干藤羹，放上雪菜、笋干、蛋皮，煮成一碗香喷喷的藤羹面，一吸溜软嫩香滑。如果中间加入乌缸豆米浆，最后再淋上一层米浆封层，蒸好之后就变成了糖秧，软软糯糯、甜而不腻，用荷叶包起来，吃的时候有荷叶的香气。
　　浙东的诸暨，地方小食亦如其风土，不尚浮华，唯求本味。那些在炎夏里的藤羹会说话。过惯了大城市生活的张爱玲，从上海出发，花了一整个冬天的时间到达温州，途经诸暨，暂住在一个偏僻山村时，她不仅没有后悔，甚至还觉得胡兰成所在的温州城就像是含有珠宝在放光，一心向往，幸好诸暨的美食不曾负她。
　　“房顶上到处有各种食料累累地挂下来一颗颗白菜，长条的鲜肉，最多的是豆腐皮，与一种起泡的淡黄半透明的，一大张一大张的不知是什么。看上去都非常好吃。”如今是诸暨非物质文化遗产，历史可追溯至当地七月半习俗，民间有“七月半，糖秧藤羹蒸两碗”的说法，象征丰收与家庭团聚。
　　我的外祖母就是村子里做糖秧的巧手，村民经常会磨好米浆，然后请外祖母帮忙蒸糖秧。
　　年幼的我，暑期曾在外祖母家度过，赶上七月半蒸糖秧，总好奇地探看着外祖母在灶膛间升腾的雾气中忙碌。她用铜勺舀上一勺米浆至藤羹匾上，轻轻摇匀使其均匀布满整个匾，逐层上笼屉蒸，一层白糖浆一层红糖浆，也有中间夹红豆的，瞬时，屋内雾水四溢，香气偷偷钻出大锅。等冷却后，外婆用刀背轻敲糕体，切成菱形的小块，菱形糖块落盘时发出沉闷的咚响，这声音成了记忆里的开饭铃。我见她动作舒缓有序，如行云流水，问其诀窍，她笑曰：“无他，唯耐心而已。”第一口总烫得直呵气，糯米的绵软裹着红糖的焦香，红豆沙馅若隐若现，甜味在舌面铺展时，灶膛的火光仿佛映在了眼底。外祖母让我给邻居送去分享，而邻居家的小馋猴儿早就等待这每年如期而至的美食。
　　确实，时值盛夏，将糖秧一层一层撕开后，咬上一口，那嘴巴立马就被香甜的味道给填满了。红豆的口感，糯糯唧唧的，又带着一丝丝的沙沙感，嚼在嘴里，是那又糯又甜又冰凉的滋味儿。吃着外婆亲手做好的糖秧，坐在弄堂吹着风，再看看村庄傍晚的炊烟，别提有多美。
　　如今，仍有老人用竹匾晾晒冷却的糖秧。阳光穿透糕体时，能看见糯米与红糖形成的琥珀纹路，像极了诸暨人外刚内柔的脾性。这种需要三小时浸米、七层蒸制的食物，本质是对快时代的温柔反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真正的甜蜜，永远值得等待。
　　此时，想说：“爱玲，车马远，书信慢，但糖秧已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