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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椒、八角、大小茴——”

《山东工人报》(2025年12月03日 第A4版)


  □李会
  寒假一到,记忆深处便响起舅舅在凌晨四点钟那带着睡意、却又不容置疑的呼唤:“小会,该起床了!”那时我才上小学四年级。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寒气像细密的针,刺得人一激灵。我揉着惺忪睡眼爬下床,院中那辆老旧三轮车,早已被舅舅装得满满当当。鼓鼓囊囊的布袋小山似的堆着,花椒、八角、大小茴香的气息辛烈而温暖,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那是年集的味道,也是舅舅生活的指望。舅舅轻轻拍了拍车斗上特意为我腾出的“小窝”:“快上来,坐稳当。”
  车轮碾过沉睡的村路,吱吱呀呀地驶入无边的黑暗。舅舅车头挂着一盏小马灯,豆大的光晕在浓稠的夜色里艰难地跳跃。我蜷缩在布袋堆里,冷风无情地切割着脸颊。舅舅半佝偻着腰奋力蹬车,厚棉帽下只露出冻得通红的耳朵。偶尔,他粗重的喘息声中传来一句简短的叮嘱:“抱紧袋子!”我们就这么颠簸在黎明前的黑幕里,朝着远方那片隐约喧闹的方向前行。
  抵达集市时,天色才刚刚透出蟹壳青。舅舅手脚麻利地支起桐油布棚子,将各种香料分门别类地摆开。摊位还没完全支棱好,他就匆匆跑开,不一会儿,便端着一碗滚烫的热粥回来,手里还捏着几根油条。“快,趁热吃!”他小心翼翼地将粗瓷碗递给我。我捧着碗,小口啜吸着,暖意从喉咙一路滑向心底。舅舅则站在摊位旁,眼睛却像鹰隼一样,机警地扫视着渐渐苏醒的集市,捕捉着每一个可能的顾客。
  天光大亮,集市彻底沸腾起来。各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熟人间的寒暄声、孩子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烟火气的声浪。“花椒、八角、大小茴——”舅舅的吆喝声是集市上最执着、最富生命力的音符。人潮随着吆喝声在摊位前涌动起来。他黝黑粗糙的大手熟练地抓起秤杆。然而,不识字是他最大的软肋。人一多,算账便成了难题,他额头上沁出汗珠。这时,我便挤到他身边,大声报出斤两价钱,收钱找零。舅舅紧绷的肩膀这才放松,朝我投来一个如释重负又充满感激的笑。间隙里,他抹一把额头的汗,深吸一口气,那声底气十足的吆喝便又响了起来:“花椒、八角、大小茴——”舅舅就像他摊位上那些不起眼的香料,平凡辛涩,却自有其不可或缺的力量。他的吆喝,就是他向生活发出的、不屈而热切的宣言。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七八个寒假。后来,我中专毕业参加工作后,去帮舅舅赶集的次数便屈指可数了。再往后,听说年集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舅舅那洪亮的吆喝声,在越来越稀疏的人流和越来越淡的年味里,渐渐失去了回响。他无奈收了摊,回到家里守着几亩薄田度日。生活的重心骤然失衡。不知何时起,舅舅迷上了喝酒,渐渐嗜酒如命。那辛辣的液体,最终成了吞噬他健康的毒药,也彻底浇熄了他生命里的那团火。舅舅的一生,短暂得像划过寒夜的一颗流星,仅仅燃烧了66个春秋。他生命的半径,几乎从未超出过家乡那个小小的县城,最远的一次跋涉,竟是去省城看病——这趟远行,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也彻底宣告了他与这片土地的诀别。
  舅舅走后,许多个寒冬的清晨,我总会无端醒来。恍惚间,那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又在耳边响起,辛烈温暖的香料气息萦绕鼻尖。然而,比这些更清晰、更执拗地撞入心扉的,是舅舅那一声声穿透寒夜与晨雾的吆喝:“花椒、八角、大小茴——”这声音,像一粒饱含生命力的种子,深深植入我的骨髓,长成了支撑我脊梁的筋骨。它教会我,在生活的凛冽寒风中,如何挺直腰杆,咬紧牙关,揣着那份“心里有奔头”的滚烫念想,奋力蹬动那辆沉重的生活之车,活出人的精神头,喊出生命的不屈。